7 林大森

半夜的電梯監視器看見我的畫面?是我嗎?不是幻覺嗎?不是鬼影嗎?同一個晚上出現在C棟的電梯裏兩次,在二十八樓出電梯,也不能證明人就是我殺的。

對,是我發現的。我但願不是我,但第一個看見美寶的屍體的人是我。我深夜到的時候她已經死了,真的,我太懦弱了,沒有立刻報警,也沒有立即逃離現場,我怔住了,躺在床上的美寶動也不動,看上去就已經死了。我花一些時間幫她做心肺復蘇,口對口人工呼吸,她身體摸起來已經涼了,我知道做什麽都沒用。

昨晚我對我妻子坦承一切,她鼓勵我來自首,她說願意陪我度過一切,沒想到你們比她更快,果然人所做的一切天上有神在看,逃得過自己,逃不過無所不在的神。

我很軟弱吧,對啊,而我的妻子竟然不離開我,她也是軟弱的吧。當你有害怕失去的事物,你會變得軟弱,而當你軟弱時,你會清楚自己心中真正所愛。我沒有愛,我有的只是害怕變得一無所有的恐懼。

倘若我在第一時間報警,事情會不一樣嗎?那個殺美寶的兇手可以查出來嗎?或許可以快速破案,或者,還有什麽奇跡出現,但我沒有,我腦子一片空白,我想起許多事,我想過各種可能,當我拿著房東才有的第二副鑰匙,我又變身成一個嫉妒的男人,在美寶不肯響應,不接電話,不開門許久之後,趁著妻子入睡,我睡不著,又在中庭裏抽煙亂走,我不管屋裏有什麽人在,我要進去找她,這念頭像發狂似的盤據我的腦子,我無法自制,就這麽開鎖進屋。

接下來就是我說的那樣了,我進去時,看見美寶的樣子就知道她死了。床鋪淩亂,好像經過一番扭打,她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知道不該移動現場,但我忍不住把她的衣服換了,她一定不願意這麽狼狽難堪的樣子被人發現。我小心翼翼拿出我送她的一套白色洋裝,原本是我想帶她去度假時穿的。小時候,她都打扮得像小男孩,但內心深處,她卻喜歡這種充滿蕾絲的洋裝,以前我沒有能力,我現在有能力,當然買最好的給她。我細心把她的衣服脫了,擺在一旁,但願我沒有破壞上面的跡證。我為她洗臉,簡單上妝,她從來也就是防曬蜜粉一撲,頂多畫一點口紅。為了遮掩臉上的青紫,我多上了一層粉,這些事我不擅長,但天天看著妻子做,程序也熟悉了。即使死去了,美寶還是那麽美,我知道此後我再也見不著她了,我抱著她的屍體很久,她一點也不像死了,我想象她還是那麽柔軟,像原來那樣窈窕,但其實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硬,身上有臭味,但那好像是兩件事,已死的美寶,與未死的她,混雜在一處,我可能驚嚇過度神志不清了,但卻都還記得該怎麽做。我把她身上的穢物去掉,她可能是窒息而死,我看到她頸上的勒痕。父親去世時,也是下身臟汙,我處理過,知道怎麽做。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屋裏,在她身旁,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在她屋子裏待了很久。我想不出是誰殺了她,那個我們倆親手布置的屋子突然變得好陌生。我一度懷疑自己,會不會是十一點的時候我進來屋裏把她殺了?因為那時我在門外按電鈴時,確實萌生恨意,覺得她不為我開門是無情殘忍的,我心中響起許多不合理的聲音,叫罵著她,但我沒喊出聲,那時我甚至沒想過我家裏就有備用鑰匙,一直以來我都尊重她,總是讓她為我開門,但這門不再為我開啟了,我心中最黑暗的念頭升起,我們不該分手,我們應該一起自殺的。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久,對於自己是個怎樣的人,毫無頭緒。遇見美寶之後,時間一直催促著我,每日上班下班,早上趕著見美寶,晚上趕回家陪老婆,她肚子越來越大,孩子快要出世了,每一天都在提醒著我,“你做錯事了”。而無論哪一邊我都無法放棄,無論怎麽做,都會有人受傷。最絕望的時候,我確實想過,殺了美寶再自殺,茉莉與孩子有他們富有的家族照顧不會有問題,但如果要這樣,為什麽我跟美寶不逃走?或者,根本不用逃,直接提出離婚就可以,難道我軟弱到寧願死也不願意面對現實,處理問題?死是什麽呢?死不是痛苦與矛盾的終結,死,是徹底的離開。死是最深的背叛。

美寶死在我身旁,我坐在臥室地板上,一次次撫摸她已變冷發硬的身體,懷疑這一切都是夢境,這樣的事怎可能發生。我哭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可鄙,與其在這裏哭,不如趕快叫警察,但我卻沒辦法打電話給警察,甚至按對講機到樓下。我只忙著擦掉自己的痕跡,把美寶安頓好,我希望天亮時有人發現她,還可以看見她美麗的樣子。做完這一切,我就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