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不過氣來布賴克伍德文章(第3/6頁)

真倒黴,我恰好掉進車裏。W——是個靈敏的人。他看到機會來了,立刻彈起來,箭也似地沖出去,跑進胡同,眨眼功夫便無影無蹤。

巡邏兵被喧鬧聲吵醒,迷糊中看見死囚仍在車裏,便以為“這個惡棍(指W)想逃跑”,他們耳語一番,呷了口酒,用滑膛槍頭把我擊倒。

過了一會,便到了刑場。我當然無法辯解,看來在劫難逃,只能半愚蠢半諷刺地屈從了。其實一點也不諷刺,我感到自已像是條即將被宰的狗一樣,有種求生的欲望。劊子手將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起吊,我嚇得渾身哆嗦。圍觀的人群中一個紳士被嚇昏,一些女人歇斯底裏地尖叫被人擡回家去。皮克色特也利用這個機會,以他的當場速寫的素材,重新畫出了絕妙的題為“瑪薩克斯劫後余生”的油畫。

我想盡可能詳細地描述斷頭台上的感受。要寫這個主題,有必要上一次絞架。每個作家都應該親身經歷一些事,羅馬將軍馬克安東尼就以其親身體驗寫過一篇關於醉酒的文章。

我當然沒死。起吊時雖然感到脖子猛地一扯,但恰好矯正了我在馬車上被那位紳士不幸壓彎的脖子。雖然我肯定停止了呼吸,天哪!但絞索一抖,繩結勒住了我的耳朵,血流馬上回流到大腦,可以說,我一點也不感到難受。

我的疼感不斷加劇。心臟在狂跳,手和腕關節的靜脈擴張得快爆,太陽穴劇烈地顫動,雙眼快從眼窩裏彈出。如果我說所有的這些感覺都根本不難忍受,沒人會信。

我的耳邊響起吵鬧聲,開始像大鐘的響聲,繼而像萬鼓齊鳴,最後像大海低沉的喃喃聲。這聲音很是柔和動聽。

我的思維也雜亂變態。奇怪的是我十分清楚這種雜亂和變態。我可以敏捷地隨意確定我哪方面的感覺是對還是偏,甚至可以精確地感到偏的程度,在哪方面這種偏離引我誤入岐途,不能自拔。分析我的思維[8],我不禁為之一陣狂喜。

在其他功能中,記憶首先應該喪失,但我的記憶反倒像被賦予了數倍的力量。過去生活中所發生的每件事都像陰影一樣一掠而過。在我出生的樓房沒有一塊磚,兒時讀過的識字課本沒有一頁紙,狩獵的森林中沒有一棵樹,成人後所穿過的城市沒有一條街,那時我還沒有清楚地看到。在我早期的學習中我可以重復每一行、每一頁、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動作、每一章、每一本書,旁人被嚇壞了、嚇呆了。我一會兒與伊索、與半人半神在一起,一會兒與阿裏斯多芬[9]、與一個法國人在一起。

我的腦海中有一種夢幻般的興奮,我想我可能吃了鴉片,或吃了穆斯林暗殺團的大麻什麽的。可我心裏仍舊平靜,因為我抱著最終逃脫像只禿鷲一樣盤旋於我頭頂的死神的希望。我腦子裏不時浮現出置我死地的根本原因。

繩子在臉上不同尋常的壓力掀起了我的帽子,我驚喜地發現我的視力沒有受到傷害。四周一片搖晃著的腦袋的海洋。我極度興奮,懷著極大的同情注視著他們,這些面容憔悴的圍觀者,祈求我的司命星寬宏大量。

我迅速而深刻地推論並相信民德準則——尤其是執法人,就是因為他我才被絞死——推論並相信我到那時為止尚不認同的政治經濟上的謬論——人們通常否認的本身是錯誤的亞裏斯多德教——布登、加尼爾、那克瓦支斯學校那可惡的校規——克雷布[10]的同義詞,聖・皮埃爾的太陽——瘋狂理論,伯爾漢小說的虛構——維維安・格瑞的美麗——維維安・格瑞的無與倫比的美麗——維維安・格瑞的天才——維維安・格瑞的一切。

我的思維在急速變化。最後的陰影從我的腦海裏掠過,暴風驟雨似的,扣人心弦,像羽毛一樣將我的思緒帶向遠方。混亂接著混亂,像一浪接一浪似的,很快謝林就會為我完全失去意識而得意洋洋。人群變成了一堆抽象物。

這時我突然有一種下墜感,怪嚇人的。使我渾身哆嗦,但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而認為是其他生物——某個敵人的故意行為。

在行刑的過程中,我腦子裏一直想著的是怎樣脫離斷頭台,後來我發現,就在這時,真正的罪犯又被擒拿歸案。

於是人們對我傾以極大的同情,由於我在這座城裏無親無故,當局便決定翌日將我埋進公墓。我隱約感覺到絞索從我脖子上松了下來,我躺著沒有一絲活的跡象,就像一場惡夢。

我被擡放在一間堆滿家具的房子裏,房子雖小得可憐,但在我看來似乎與宇宙一樣大。這是我一生中在肉體和精神上所受的最大的劫難。奇怪!抽象宏偉和無窮無盡這樣簡單的概念會伴有痛苦,可事實就是如此。我想:“生與死、時間和永恒等等概念,其差距究竟多大才能使我們的感覺具體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