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戾的後代(第2/3頁)

我們面前有一項必須迅速完成的工作。我們知道,它將破壞性地被延誤。我們生活中最重大的危機大聲要求有立即的能力和行動。我們熱情洋溢,我們滿腔熱情地開始做這項工作而累得精疲力竭,為了預期它的輝煌成果,我們的整個心靈都燃燒起來了。它必須、它將會在今天著手進行,而我們卻將它推遲到明天。這是為什麽?除了我們覺得乖戾以外是找不到答復的,而使用“乖戾”這個詞時,卻又難以理解其原理。明天到來了,隨著它的到來,我們更急切地渴望去盡我們的職責,但是,正是隨著這種渴望心情的增長,那種不可名狀的,因其高深莫測而確實令人害怕的渴望推遲的心情也出現了。希望趕快去盡職的這種渴望轉瞬間就集聚了力量。行動的最後時刻即將到來。我們因我們內部的爭論——因確定中又帶著不確定——因實體上又拖著一條影子而激烈顫抖。但是,要是這種爭論就是這樣進行下去,那就是成功的陰影,——我們的鬥爭白費心機了。鐘聲敲響了,這是我們幸福的喪鐘。同時,它也是雄雞對好久以來一直威懾我們的鬼魂的通報。它飛逝了——它消散了——我們自由了。舊有的能量返回了。現在我們將勞作了。啊,可是太晚啦!

我們站在一道峭壁的邊沿。我們凝視著深淵——我們變得很不舒服,頭暈目眩。我們最初的沖動在危險的情況下收縮了。不可理解地,我們幸存下來。慢慢地,我們的不舒服、暈眩和恐怖變得漸漸消失在一團無以名狀的感情的雲霧之中。在漸變過程中,更加無法覺察地,這團感情的雲霧現出形狀來,正如《天方夜譚》中從瓶子裏飄出的那股煙霧變成一個惡魔一樣。但是從峭壁上我們的這團感情雲霧中變出的是可以觸知的東西,是一個形象,它遠比任何惡魔或任何傳統中的精靈都更為可怕,而它卻又只是一種思想,雖然是一種可怕的思想,一種因強烈愛好其恐怖而使我們感到寒徹骨髓的思想。它只是當我們從一個絕頂倉卒跌落下來時的感覺的那種念頭。而這種跌落——這種沖刺式的毀滅——就是由於這樣的理由:它包含關於“死”的所有最可怕、最討厭形象中的最可怕、最討厭的一個,同時又要容忍那些曾自己顯示在我們想象中的形象——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現在就成了最活躍的希望它的人。又因為我們的理智從邊沿上強烈地攔阻我們,所以我們又是更為急切地向它靠攏的人。世界上沒有一種激情像一個站在峭壁邊沿上發抖,打算要往下跳的人的激情那麽著魔般地急切。在你的打算的任何企圖中沉迷片刻,你必定會想得出神,因為沉思只是極力要求我們克制,所以,我說,我們無法沉思。如果沒有一只友誼的手臂牽制我們,或者如果我們沒有能以突然的努力使自己臨淵而向後撲倒,那我們就跌落下去就被摧毀了。

考究這些行為以及我們願意考究的類似行為,我們將發現它們完全是由那種乖戾精神產生的。我們幹那些不好的事,僅僅因為我們覺得我們不應該那樣做。超出或不及這一點,就再沒有更明白易懂的原理了。而且,真的,要不是這種乖戾偶爾也為人所知促成了好事的話,我們也許要認為它是撒旦的一種直接煽動呢。

我常這樣說,說我多少總會回答你們的問題,說我會向你們解釋我為什麽來到這裏,說我會把一件事情的至少是些微的道理告訴你們,比如我何以要戴上鐐銬,何以要住進死刑犯的牢房。如果我不曾這樣啰唆,那你們就會或者完全誤解我,或者同一群臨時聚集起來的人一道,以為我瘋了。但事實上,你們將很容易發覺我是那乖戾的後代的無數犧牲品中的一個。

要使任何行動都經過更為精密的思考之後才做出,那是不可能的。幾周以來,數月以來,我都在思考關於謀殺的方法問題。有一千種方案都被我放棄了,因為這些方案的完成都包含了被發覺的機會。最後,在讀了一些法國回憶錄之後,我發現一篇關於通過一支意外地塗了毒的蠟燭而使皮洛夫人染上了幾乎是致命的疾病的敘述。這個念頭立即觸動了我的想象力。我知道我的犧牲品有經常躺在床上看書的習慣。我也知道他的房間窄狹,而且通風條件很差。但我不必用一些不得要領的細節來煩擾你們。我不必描述我在他臥室的燭光架上換上一支我自己制造的蠟燭這種很容易的技能。第二天上午,人們發現他死在他自己床上。而驗屍官的結論是“因上帝的天罰而死”。

由於繼承了他的財產,好些年來我一切都很順利。我腦子裏從不曾有過被發覺的念頭。至於那截剩下的致命的蠟燭,我已親自小心處理掉了。我沒留下有可能證明有罪或者甚至懷疑我犯罪的線索的任何蛛絲馬跡。當我想到我是絕對安全時,我胸中升起的那股滿意之情簡直是難以相信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習慣於沉迷在這種感情之中。它給予我比從我的罪行中增長出的所有那些僅僅是世俗的利益更多的真正樂趣。但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期終於來到了,就從這個日期起,我那種歡樂的感情,以一種幾乎難以覺察到的漸變,變為一種難以擺脫的、折磨人的思想。它之所以折磨人,是因為它反復出現。我一時幾乎無法擺脫它。一首普通歌曲中的疊句,或是一出歌劇中的某些令人印象不深的片斷的唱腔在我們耳中,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我們記憶中鳴響,引起我們煩惱,這本是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歌曲本身很好,或歌劇的曲調值得稱贊,我們也不會感到有些微的煩惱。終於,我就這樣不斷地聽到我自己在思考我的安全,並且總是低聲重復這句話:“我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