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3節

那天羅叔叔是最後一個走的,因為我父親留下他說了點事,其實說的就是給我找對象的事。他走的時候已經九點多鐘,夜深了,演戲的人都走了,看戲的人也走了,鬧熱的馮公館一下安靜了。我在天井裏幫徐娘和小燕收拾東西,羅叔叔和父親、母親一行從父親的辦公室出來。羅叔叔看到我,把我叫過去,表情曖昧地說:“嗯,確實是長大了,完全是個大姑娘了嘛,今年是二十幾了?”媽媽跟過來,搶先說:“二十一了。”羅叔叔的口氣更神秘,“看來我是該履行責任了。”我以為他說的是讓我去他那兒工作,說:“我才不當記者呢。”羅叔叔笑道:“誰讓你當記者了,工作的事我就不管了,讓你爸爸管吧,他在上海有那麽多關系,肯定會管得比我好。”我問:“那你要管我什麽?”羅叔叔看看我父母,母親接住了話頭,笑嘻嘻地對我說:“羅叔叔要替你介紹對象呢。”羅叔叔說:“關鍵是老天給你派了個人來,我上個月剛認識的,從美國留學回來的,耶魯的高材生,寫詩寫小說,非常有才氣,家裏也不錯,父母親都是大學教授,儀表也是堂堂的。怎麽樣,有興趣嗎?”我拉下臉,說:“沒興趣。”羅叔叔說:“你見了就會有興趣的。”我說:“我才不見,我不需要。”父親笑了笑,饒有興致地說:“你不需要,我們需要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我馬上想到他們把羅叔叔留下來是在談這事,心裏頓時火冒三丈。我對羅叔叔說:“對不起羅叔,我對你的好意不感興趣,失陪了。”說完,掉頭離去。

我不知他們是怎麽想的,他們也許把我的這種強硬態度理解為不好意思,第二天,羅叔叔就帶著那位儀表堂堂的“高材生”上門來見我,我死活不肯下樓,父親上來請我也不領情,讓父親非常生氣。等那人走後,父親對我大發一通火,我一氣之下,把我和高寬戀愛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亮出來,高寬的照片,一大堆信,都翻出來給他看。後來母親也來了,我哭哭啼啼地告訴他們,我跟高寬是怎麽戀愛的,我們曾經有多麽好,好了有多長時間,現在又為什麽分了手。但分手的原因我是胡編的,我說:“我把我被鬼子強暴的事跟他說了,他接受不了,就跟我分了手。”我說得有鼻子有眼,有時間,有地方,地方就是雙魚咖啡館,時間就是那一天。我父母親完全相信了,因為這是我這幾個月來唯一一次出門,他們都記得這事。我這麽說的目的,就是要他們別管我這閑事,管不了的,沒人會再娶我的,死了心吧。

但我父母沒有死心,他們背著我讓阿牛哥去找高寬,他們想同高寬私下談一談,爭取改變他。我後來知道,當時高寬已經接到命令要去重慶,阿牛哥找到他時他正在準備行裝,很忙碌,沒時間接待他,加上一聽是我父親要見他,一股惡氣湧上心頭,態度很惡劣,只說了一句:“堂堂的馮大人要見我幹什麽,我又不是什麽富家子弟,他的女兒我高攀不上,回吧。”就關了門。高寬以為我嫁給富家子弟一事是真的,父親聽了高寬的“回音”,以為真是他把我拋棄了。很奇怪,那段時間,我違心撒的每一個謊言都能成真,無人能識破,這就是命。

高寬,一個有見識的知識分子,一個曾經深深愛我的人,都無法接受現在的我,要忍痛割愛,要分道揚鑣,更何況那些未來的萍水相逢者。這是最簡單不過的推理。所以我的現狀,我的婚姻,一定讓我的父母親傷透了心,絕望了。為了確保我未來的婚姻,他們絞盡腦汁,用盡心機,決定另辟蹊徑。很快,他們安排我出國去旅遊,不可思議又不言而喻的是,還給我安排了一個陪客——阿牛哥。我聽了馬上猜到他們葫蘆裏藏的是什麽藥——他們是怕我嫁不出去,想讓阿牛來收購我這個“廢品”!陪我出國旅遊是假,創造機會讓我們培養感情是真。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對我來說,這無異於養了幾個月的“傷口”又被扒開了,撒了一把鹽。我欲哭無淚,既沒有爭辯也沒有傷心,是一種心痛極了、失去反抗的麻木和冷漠。那天晚上,是我最後一次面對母親,她看我無動於衷,催促我表態:“點點,你說句話啊,你怎麽想的?如果你同意的話,你爹要給你們去辦護照、簽證,有一大堆事呢。”我看看媽媽,輕輕地說:“媽,讓我想一想,我明天給你答復好嗎?”媽媽勸我說:“你不要想得太復雜,我們就想讓你出去走走,散散心,看看世界,交交朋友。”我說:“知道,媽你去忙吧,我好累,要休息一會。”媽媽走後,我覺得我的靈魂飛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子。我真的感到很累,像又死了一次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