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3節(第2/3頁)

我可以想象,呆在這個家裏我的傷口將不斷被人以關心和愛的名義打開,因而永遠不可能愈合。與其留下來受煎熬,不如一走了之。這天晚上,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我寫了好幾份留言,有的很長,都撕了,最後只留下一句話:

爸爸,媽媽,大哥,大嫂,二哥,小弟,我走了,你們不要找我,權當我死了。

就走了。像一只迷途的鳥永遠飛出了巢。

當一個人真心要躲藏起來,別人是很難找到的。我連夜離開上海,坐車,又坐船,第二天傍晚才到達目的地:一個跟我家裏人從來沒有來往過的女同學家。這裏離上海市區有四五十公裏,沒有汽車,沒有郵局,沒有警察,只有水牛、桑樹、竹林、池塘、雞啼、鳥鳴。同學的父母都是養蠶的桑農,我每天在鳥叫聲中起床,吃過早飯出門,和同學一起去桑園摘桑葉,下午去河裏摸螺螄、網魚,晚上天一黑就上床睡覺。新的生活方式讓我變成了一個新人,沒有過去的榮華富貴,也沒有了過去的生不如死的苦痛,我在用疲倦和粗糙的生活抹平了痛苦,只是有時晚上失眠時,痛苦才會重新造訪我。不過總的說,我對現狀是滿意的,如果允許,我願意就這麽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出來時沒帶多少錢,同學家靠養蠶謀生,生活十分拮據。同學有兩個哥哥,原來都在軍隊裏,大哥還當了團長,每月給家裏寄錢,在村裏算是有錢人家。可是大哥去年在南京保衛戰中犧牲了,二哥的部隊在浙江被打散,至今生死不明。我怎麽好意思寄生在這麽一個被悲傷的陰影日夜籠罩的農家中?我呆了不到一個月,便悄悄溜回城裏,尋找新的出路。我找到另一個同學,小學同學,她是個猶太人,父母在教會工作,我想去教堂當修女,希望他們幫我聯系。他們答應了,讓我回家等消息。我又回到鄉下同學家裏,不到半個月,猶太同學托人給我捎來了南京拉貝先生辦的女子教會學校通知我入學的報到書。這是我當時最向往的一條出路,看到這份通知書後,我激動得哭了。

鄉下同學一直不知道我出了什麽問題,雖然她曾多次問過我,我都敷衍過去。小痛才會叫,痛到極限時是無聲的,麻木的,對誰都不想說,因為沒有誰可以為你分擔。直到這時,看到我捧著這份異常的入學通知書後的異常表現,她堅信我的生活出了大問題,才咬住不放地追問我:“點點,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怎麽了?你跟家裏鬧什麽矛盾了?”我無語又無語,有語也等於無語,“對不起,我真的不想說。”我要把我經歷的那些事都帶到棺材裏去,跟誰都不想說。她又問我:“高老師知道這些事嗎?”我搖頭。她說:“你不是喜歡高老師嗎?你應該跟他說說。”我想說,如果我還願意跟他說就不會想去上這種學校了,可話到嘴邊又變了。我說:“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的心已死,今後活的不過是我的身體而已。”她用加強的口氣說:“不會的,不會的,這不是我所了解的你,點點,你不是個弱女子,我一直欣賞你敢愛敢恨不服輸的性格。”我說:“那是以前的我。”現在的我更相信,人不過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而已,很渺小,很脆弱,因為人世太復雜,太冷酷,太殘忍。我到最後分手也沒有跟她說明真相,真的不想說。我了解自己,我不需要安慰,我要行動,要去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沒有生活的生活。

第二天,我告別同學,踏上了去南京的旅程。我要去擁抱另一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又殘酷地把我留下了。我提著行李,隨著擁擠的人流走進月台,一個警察突然把我叫住:“你,站住。”我只好站住。

“你去哪裏?”

“南京。”

“票呢,拿出來我看看。”

我遞上票,讓他看。就在這時,我無意中看到了柱子上的通緝令,驚呆了。警察看完票還給我,讓我走,可我像是被釘在地上,動彈不了。

警察覺得奇怪,“你怎麽了?”他發現我在看通緝令,頓時變得嚴肅地責問我,“怎麽,你認識他?”

我當然認識,但怎麽能說實話呢?我佯裝走神,反問他:“你說什麽?”他說:“問你呢,”手指著通緝令,“是不是認識他?認識他要說,可以領賞的。”我說:“我真想領這個賞,可惜沒這個福氣啊。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他說:“昔日上海灘上有名的漕幫主馮八金的兒子。”

我問:“他怎麽了?”

他說:“上面不寫著嘛,通匪,殺了皇軍,罪該萬死,全家人都死了,就跑了他一個。”

我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他可能也不知道,瞪我一眼,對著通緝令上的頭像饒有興致地說:“跑,跑,看你往哪裏跑,天網恢恢,插翅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