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1944年5月28日,星期日(第3/17頁)

但一絲憂慮湧上弗立克的腦際,讓她心情沉重,萬分焦灼。她把軍情六處的估算結果告訴安托瓦內特時,安托瓦內特皺起了眉頭,她說:“我看士兵絕不止這些。”安托瓦內特腦袋很好使——她原來一直給香檳酒廠老板約瑟夫・拉佩裏埃爾當秘書,德軍占領以後他的收入降低,他便讓自己的妻子當起了秘書——她的話很可能是對的。

軍情六處的估計和安托瓦內特的猜測到底哪個對,米歇爾沒有辦法搞清楚。他住在蘭斯,無論是他,還是他小組裏的其他成員,誰都不熟悉聖-塞西勒,也一直沒有時間作進一步偵察。弗立克擔心地想,即使抵抗組織在人數上占優勢,他們也不可能戰勝訓練有素的德國軍隊。

她環顧廣場四周,尋找著那些她認識的人,那些看上去若無其事散步的人實際上正等著去殺人或者被敵人殺掉。在一家服飾雜貨店外站著的那個姑娘,正盯著看櫥窗裏的一匹暗綠色布料。這是吉娜維芙,她二十歲,身材高挑,在她輕便的夏季外套下藏著一把司登沖鋒槍。司登沖鋒槍備受抵抗戰士的青睞,因為它可以拆解成三段,能放進一個小袋子隨身攜帶。漂亮的吉娜維芙很可能已被米歇爾看上,但一想到片刻之後這姑娘有可能倒在炮火下,弗立克一樣會感到不寒而栗。那個橫穿鵝卵石廣場向教堂走去的人是貝特朗,他年齡更小,只有十七歲,是個金發男孩,長著一張急切的面孔,他胳膊下的報紙卷裏藏著一支點45口徑的柯爾特自動手槍——盟軍曾用降落傘空投了數千支柯爾特手槍。一開始弗立克禁止貝特朗參加,因為他的年齡太小。但他一直央求,而弗立克也需要人手,能上的人都得上。於是她便作了讓步,她只希望貝特朗那年輕唬人的架勢能經受住這場槍林彈雨。教堂門廊上遊蕩的那個人,看上去是要抽完香煙後再進教堂,這是阿爾伯特,他的妻子在這天早晨剛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女孩。阿爾伯特因此更有理由活下來。他拎著一個布袋子,看上去裝滿了土豆,其實裏面是36號I型米爾斯手榴彈。

廣場上的景象看上去十分正常,但有一個因素除外。教堂旁邊停著一輛個頭巨大、馬力強勁的跑車。這是法國制造的希斯巴諾-蘇莎68-比斯,它裝著一台V12航空發動機,是世界上最快的汽車之一。它的銀制散熱器高高挺起,氣勢傲慢,上面立著一只飛鸛吉祥物,車身漆成了天藍色。

這輛車是在半小時前開到這兒來的。開車的人是一個英俊的男子,四十歲上下,穿著優雅的便裝,但他顯然是一名德國軍官,因為除了他們,沒人敢開這種車子到處招搖。他的同伴是一個高個頭的女人,長著一頭惹眼的紅發,身著綠色絲綢禮服,腳上穿著高跟翻毛皮鞋,穿戴如此時髦別致,只能說明她是個法國人。這男人把照相機架在一個三腳架上,對著城堡拍照片。那女人帶著一種挑釁神態,就好像她知道,那些走去教堂的衣著不整的鄉民們一定邊盯著她看,邊在心裏罵她婊子。

幾分鐘前,那男人請弗立克為他和他的女友在城堡前照張合影,這可把弗立克嚇了一跳。他談吐很是禮貌,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說話只帶有一點點德國口音。在這種關鍵時刻實在不該分心,但弗立克知道,如果自己拒絕他的請求,恐怕會引起麻煩,況且她正在裝成一個當地居民,除了逛一逛街邊咖啡館以外無事可做。於是,她就像多數法國人遇到這種情況時該做的那樣,帶著一副冷淡漠然的表情答應了德國人的請求。

這一時刻真是既滑稽又可怕:照相機後面站著的是英國特務,德國軍官和他的浪蕩女人在對她微笑,而教堂的鐘聲在一秒一秒地敲著,將會一直敲到爆炸發生。拍完照片後,那軍官謝過了她,還提議請她喝一杯。她斷然拒絕了,法國姑娘決不會跟德國人喝酒,除非她已準備好讓人叫她婊子。他理解地點點頭,弗立克轉身回到她丈夫身邊。

軍官顯然是在休班,看來也沒有帶武器,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但他仍然讓弗立克感到心煩。她在最後幾秒鐘的平靜中揣摩著這種感覺,終於弄清自己為什麽覺得不對勁兒了——她內心裏無法相信這個人是一個普通遊客。他的舉止中帶出的警覺和機敏,與欣賞美妙的古老建築這件事全然不相適宜。他的女人的身份倒很容易看出來,但他沒那麽簡單,這人大有來頭。

她還沒有想通這件事,鐘聲就停止了。

米歇爾喝幹了杯中酒,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弗立克和米歇爾站了起來。兩人盡量顯得自然隨便,一步步往咖啡館門口走過去,站在那兒,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