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頁)

威廉熟練地在車陣中駕車前進。(他在哪兒學的?他們家裏根本沒有汽車。)張敬梓回過頭看著後車廂裏衣冠不整、蓬頭垢面、滿身海水鹹味的一群人。狀況最慘的是吳啟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緊閉,渾身顫抖,滿臉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巖受了傷,在臨時纏繞的繃帶下仍然可以看到鮮血不斷滲出。吳啟晨十來歲大的女兒青梅似乎沒受外傷,但卻滿臉恐懼。她的弟弟朗朗,和張敬梓最小的兒子差不多年紀,也留著一樣的瓜皮發型。兩個小男孩坐在一起看著車窗外低聲細語。

年紀最大的張傑祺坐在最後面。他雙腿盤起手放在腰間,白發垂在腦後。他默默地坐著,用半閉的眼看著周圍的一切。

和兩個星期前離開福州老家時相比,老人家的皮膚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或許這只是張敬梓的幻覺。不管怎麽說,他已決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來,最先要做的就是帶老人家去醫院看病。

交通相當擁擠,貨運車停了下來。威廉不耐煩地按了喇叭。

“別張揚!”張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別人注意。”

但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張敬梓轉頭靜靜瞪著有著一張瘦削的臉、一溜長發被撥到耳後的兒子,突然,他厲聲問道:“這車………你從哪兒學會用這種方法發動?”

“這很重要嗎?”他兒子反問。

“說!”

“我在學校聽人家說過。”

“你說謊。你以前一定幹過吧?”

“我偷過車,黨支部和公社領導的你滿意了吧?”

“你說什麽?”

這孩子臉上露出的笑容帶著明顯嘲諷,這讓張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開玩笑。然而,這句話深深刺傷了張敬梓。

“你都和誰在一起鬼混,小偷嗎?”

“行了,爸爸。”這孩子露出一副極不尊重的樣子。這讓張敬梓想狠狠給他一個耳光。

“另外,你幹嗎身上帶刀子?”張敬梓又問。

“帶刀的人可多了,爺爺身上就有一把。”

“那是清煙鬥的小刀,”張敬梓說,“那不是武器。”他終於發火了,“你這是什麽態度?”他大吼起來。

“如果我沒帶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麽發動這輛車,現在我們早已全死了。”孩子憤怒地回答。

交通松動了,車開始向前移動。威廉緊緊閉著唇,悶悶不樂地一言不發。

張敬梓感覺被兒子的話刺傷了,他心中泛起一陣惱火,但不全是針對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變得更加古怪,陰郁、暴躁、愛逃避。他經常逃學。有一天在他帶回老師寫給家長的信中,張敬梓發現原本異常聰明的威廉,學業成績逐漸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訓。威廉卻和他爭吵,辯稱這不是他的錯,他在學校受到排擠,只因為他的父親的問題。他和他弟弟在學校被稱為頑固分子,飽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溫室的花朵,只會欺負其他學生。最要命的莫過於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來最著名的美國資本家,他弟弟的名字還與一位美國總統一樣。然而,對張敬梓來說,他並沒有對兒子的表現多加留意,也沒有留意他的情緒變化。他認為,教養孩子是妻子的責任。

只是,為何這孩子變得這樣離經叛道呢?

張敬梓到現在才發現,過去他能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這段從俄羅斯到美國的航程是個難得的例外。也許——他心裏閃過一個讓他戰栗的念頭——也許其實這孩子本來就是這樣。

張敬梓不知道究竟惱怒什麽,他默默盯著擁擠的街道,冷靜了一段時間才說:“你說的對,我自己是不可能發動這輛車的。謝謝你。”

威廉好像沒把父親說的話放在心裏。他伏在方向盤上,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二十分鐘後,他們進入了唐人街,沿著堅尼街走,這是一條同時擁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寬闊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湧現很多人,他們在這條林立著雜貨鋪、特產店、魚貨攤、珠寶店和面包坊的長街上沿街走著。

“我們上哪兒?”威廉問。

“停在這裏。”張敬梓指示說,威廉立即把車子靠邊停下。張敬梓和吳啟晨下了車,走進一家店鋪,詢問店員一些和此地華人社會有密切關系的幫會堂口的事。這些中國的幫會組織通常由來自同一省區的人組成。因為來自福建,張敬梓要找的是福建幫會。原本他以為在這個以廣東人為主的唐人街,來自福建的他們可能不受到歡迎。但讓他驚訝的是,目前曼哈頓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許多廣東人早已搬離了這個區域。他還聽說,就在幾個街區外就有一個福建幫會。

張敬梓和吳啟晨把他們的家人留在偷來的車上,自己徒步走過人來人往的街道,找到店員說的那個福建幫會。這幢樓是一座看起來很肮臟的紅色三層樓建築,有誇張的中式飛檐裝飾。從外觀看來,它就像是從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區直接搬過來的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