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第4/14頁)

1924年6月的這天,看到這段五十多年前寫下的文字,我怦然心動,看到情感豐富的愛德華・溫伯爾對景色的描寫,我的靈魂更是被其俘虜。這位偉大的登山家第一次登上馬特洪峰,看到這樣的景色時才二十五歲。而我兩個星期前才剛剛慶祝完自己的二十二歲生日,如今也有幸能一覽這美麗的景色,我感覺自己離溫伯爾和一眾登山者如此之近,他們中有些人被詬病為憤世嫉俗,有些人跟我一樣不諳浪漫,此刻,我正從這個山脊,從這塊低矮圓石的頂端往南望向意大利。

整個秋天、冬天和春天,我都跟讓-克洛德和理查攀登阿爾卑斯山,每次攀登完一座山峰,我們都有一個問答環節。提問時,我們從來不會表現得高高在上,其實我還挺喜歡這種過程的,因為我能從兩位登山家身上學到很多東西。自打我從美國來到歐洲後,也成為了一名出色的登山者,多虧了讓-克洛德和理查彬彬有禮的教導——有時候他們也會開些善意的玩笑,但在教導我的過程中,他們從來不會賣弄學問。我知道我正逐漸成長為一名出色的登山家,應該說是一名世界一流的登山家,而且我也成為一個小兄弟會中的一員。除此之外,理查和讓-克洛德會對我諄諄教誨,包括山峰上的問答指導,幫助我學會如何去愛我剛爬過的山。即使在跟那座山的親密接觸中,她可能兇險異常,我也應該愛她,比如遇上風化的巖石、雪崩、攀爬的時候連個手點[11]也沒有,掉下去便會粉身碎骨;比如,被迫在壁架上露營,狹窄的壁架上甚至都無法垂直放下一本書,我們卻還要在冰冷的天氣裏擠在那裏,有時還會碰上冰雹風暴、雷暴,晚上,我那個冰鎬的金屬嘴在電暴下閃著藍色的光,為了不讓自己睡過去,掉入萬丈深淵,你還得在下巴下夾一根蠟燭。盡管經歷了這麽多艱難險阻,理查,特別是讓-克洛德一直都在教我,要愛我們攀登過的山,愛真實的她,即使跟她在一起經歷了最艱難的時期,對她的愛仍要矢志不渝。

馬特洪峰的問答教學是由讓-克洛德發起的,比以往都要簡短。

每座精彩的山峰總有讓你愛慕的東西。而馬特洪峰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山。你愛這座山峰的峭壁嗎?

不愛。馬特洪峰的峭壁,特別是我們耗費了大部分時間的北坡,都不值得愛。那上面到處都是碎石。掉落的巖石猶如雨下,還有雪崩。

那你愛巖石嗎?

不愛。巖石太過奸詐。反復無常,還會撒謊。用錘子將巖釘敲入巖石中,你肯定聽不到正常的鋼鐵相撞聲,聽不到鐵器撞擊巖石的聲音,一分鐘後,你用兩根手指就可以將毫無用處的巖釘拉出來。馬特洪峰的巖壁太恐怖。登山者知道,所有的山都有隨時倒塌的危險,因為它們垂直露在外面,無遮無擋,就會不可避免地被風、被水、被天氣和重力腐蝕,但比起大多數山峰,馬特洪峰的碎石要更加不穩定。還指望我愛上巖石?沒門!

你愛山脊嗎?

不愛。馬特洪峰最著名的山脊:意大利的福吉恩山脊和瑞士的茨姆特山脊要不就是太危險——不斷有巖石掉落,雪崩時有發生,要不就是太溫順——上面安裝了為女性登山者和一把年紀的英國老人使用的纜繩。愛這樣的山脊?絕不。至少在愛德華・溫伯爾之後就不愛了,當時這裏還無人涉足。

可你愛這座山。這點你很清楚。那你到底愛它什麽?

我愛它。馬特洪峰能為登山者解決許多問題,但是,跟沒有登上過的艾格爾峰北坡,以及其他一些我見過或者聽過的山峰不同,馬特洪峰能讓每個出色的登山者幹凈利落地解決每個問題。

馬特洪峰上是一堆坍塌的碎石,但它的峭壁和山脊卻是那樣的美。她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演員,在心酸的外表下,卸去令人心酸的妝容後,年輕時的面頰和骨架仍然有其值得炫耀之處,仍然經常能看到昔日近乎完美的容貌。山峰獨自矗立在那兒,跟其他的山並無關聯——也許,它是整個阿爾卑斯山最幹凈、最值得記憶的地方。去讓一個從未見過山的小孩畫一座山,她會用蠟筆畫出馬特洪峰。那座山峰就是那樣深入人心。北面垂直的上沿往外彎曲了一部分,像一片碎浪板,那座山像是隨時都在動似的。那個陡峭的崖壁能夠自己醞釀天氣,形成大塊的雲彩。那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山。

你會愛它的魂魄。

沒錯。它的魂魄不由得你不去愛。愛德華・溫伯爾那個忠誠的向導讓-安托萬・卡雷爾受愛國情感驅使,背叛了他。1865年7月14日,他領著菲利斯・喬達諾登上了意大利山脊,此舉是為了讓所有意大利人享有最先登頂的榮譽。二十五歲的溫伯爾絕望地沖到策馬特,希望從另一邊的山脊上山,跟他一同前往的還有他那個匆忙組建的登山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