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G11sus4(第2/3頁)

當我吸氣時,口鼻與肺部都充滿了溶劑的味道:乳膠漆、亮光漆與黏膠。

我跨過走廊上那些油漆桶與一卷卷壁紙。方格狀的橡木色拼花地板上鋪著一大塊保護紙,上面有墻板、磚粉,還有顯然是即將要被換掉的老舊窗戶。走廊上有一整排房間,每個都有小型舞廳那麽大。

我在中間那個房間的後方找到完工一半的廚房。線條簡潔鮮明,材質不是金屬就是木頭,一定很貴,這是無庸置疑的;我猜那是博德寶牌的廚具。我走進傭人房,架子後面有扇門。我早就想到這扇門有可能是鎖起來的,但我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話,這公寓裏一定有工具可以幫我破門而入。

看來沒必要。當門被我打開時,門樞發出了一陣吱嘎聲響。

我走進那個一片漆黑,空無一物的矩形房間,從我的連身工作服裏面拿出小型手電筒,把黯淡的黃色光線投射在墻壁上。裏面掛著四幅畫。其中三幅我不認得。第四幅就不同了。

我站在畫作前面,跟葛雷夫提到畫名時一樣,感到一陣口幹舌燥。

“〈狩獵卡呂冬野豬〉。”

光線隱約穿透了畫作表面那有四百年歷史的一層層顏料,和陰影一起勾勒出畫中打獵場景的輪廓與形體,這就是先前荻雅娜跟我說過的所謂“明暗對照”手法。那幅畫好像真的有一股吸力似的,一種令人入迷的魅力,那感覺就好像過去只是從照片與道聽塗說認識某個充滿吸引力的人物,如今第一次親眼見到他。我不知道這幅畫那麽美。我認得這種用色的方式,因為我曾在荻雅娜的藝術書籍裏看到他早期那些以打獵為主題的名畫──〈獵獅〉、〈獵河馬與鱷魚〉,以及〈獵虎〉。昨天我看的那本書說這是魯本斯第一幅以打獵為主題的畫作,是後來那些傑作的出發點。所謂卡呂冬野豬,是狩獵女神阿提密斯遭到人類遺忘,因而派了一頭野豬到卡呂冬城去殺人作亂。但是野豬終究被卡呂冬城裏最厲害的獵人梅利埃格用矛刺死。我凝視著梅利埃格裸露的一身肌肉,他那充滿仇恨的表情讓我想起了某個人,我也盯著被矛刺穿的野豬軀體。如此充滿戲劇張力,但又令人肅然起敬。如此赤裸裸,但又如此神秘。如此簡單,而且如此有價值。

我舉起畫,拿到廚房,擺在板凳上。如我所料,那老舊的畫框後面有一個畫布張緊器。我拿出兩件工具:尖錐與老虎鉗──我只帶著這兩件,也只需要它們。我把大部分的大頭釘剪斷,把我等一下用得到的拔出來,將畫布張緊器松開,用尖錐把圖釘挖掉。我的手沒有平常那麽靈活;也許烏維說的沒錯,緊張會讓人失去協調性。但是,二十分鐘後,我終於把復制畫裝進畫框裏,真品也擺進大型文件夾裏面了。

我把畫作掛起來,帶上身後的門,檢查一下是否留下了任何線索,離開廚房時,我的手握著文件夾把手,一直出汗。

我走過中間那個房間,往窗外看了一下,瞥見一棵樹葉掉了一半的樹。我停了下來。陽光從雲層的裂縫裏斜射下來,剩下的鮮紅色樹葉讓那棵樹看來好像著火似的。像魯本斯的手法。這種顏色像他的用色。

這是個神奇的時刻。勝利的時刻。改變我一生的時刻。在這個當下,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清晰,因此過去那些難以決定的事變得如此理所當然。我決定當爸爸了,本來我打算在今晚跟她說,但我知道這是個適當的時機。此時此刻,在這個犯罪現場,我把魯本斯的畫作夾在腋下,眼前矗立著這棵漂亮而雄偉的樹。這是個應該被化為永恒的時刻,每當下雨天荻雅娜跟我待在家裏時,都該把這時刻當成永恒的回憶來回味。純真的她會覺得我是在神智清醒的時刻做出這樣的決定,理由無他,只因我愛她以及我們尚未出生的孩子。只有身為她口中的那頭獅子,身為一家之主的我才知道這黑暗的秘密:純真的他們只看到獵物被擺在眼前,哪知道一只斑馬的喉嚨被我在突襲時咬斷,地上流滿鮮血。沒錯,我就應該這樣穩固我們的愛。我拿出手機,脫掉手套,選擇她那支Prada手機的號碼。等待電話接通之際,我試著在腦海裏構思該說些什麽。是“我想跟你生個小孩,親愛的。”或者“親愛的,讓我給你……”

我聽見約翰.藍儂的那一段G11sus4和弦樂聲。

“一夜狂歡……”沒錯,沒錯。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但是在閃過一個念頭後,我才發現這是怎麽回事。

我發現我聽得見那和弦樂聲。

事情有點不對勁。

我把手機放下。

聲音從遠處傳來,但已經夠清楚了。我聽見披頭四開始彈起〈一夜狂歡〉,她的電話鈴聲。

我站在地面的灰色保護紙上,兩只腳好像被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