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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布以閑散的姿態斜倚著,而萊斯莉再度取出她的玩具:五顏六色的筆記簿、鉛筆、昨天一直沒碰的小錄音機、橡皮擦。賈斯丁面帶囚犯的蒼白,眼睛四周出現蜘蛛網狀的小細紋。現在每天早上他都是以這副面孔見人。如果去看病開藥的話,醫生會開給他新鮮空氣。

“你說過,你和你妻子的兇殺案之間的關聯,不是我們暗示的那種關聯,賈斯丁。”萊斯莉提醒他,“那麽還有哪一種關聯,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問的話?”她不得不彎向桌子好聽清楚他說的話。

“我本來應該跟她一起去才對。”

“去洛基丘莒?”

他搖搖頭。

“去圖爾卡納湖?”

“任何地方。”

“是她這樣告訴你的嗎?”

“不是。她從來沒有批評過我。我們從來沒有叫對方做什麽事。我們吵過一次架,吵的是方法,而非內容。阿諾德從來都不造成障礙。”

“你們到底吵的是什麽?”羅布質問,堅決以毫無掩飾的方法發表他對事情的見解。

“產下死胎後,我央求特莎讓我帶她回英國或意大利。她想到哪裏去,我就帶她去。她連考慮都不考慮。她有份任務,感謝上帝,這就是她活下去的原因,而這個原因就在內羅畢這裏。她碰到了一件社會上很大的弊案,罪行重大,她是這麽說的。她就只允許我知道這麽多了。以我從事的這行來說,懂得忽略是一門藝術。”他轉頭面對窗戶,以無神的眼睛望向窗外,“這裏貧民窟的人如何生活,你們看過嗎?”

萊斯莉搖搖頭。

“她有一次帶我去看。後來有一次在她很虛弱的時候,她要我陪她去視察她的工作環境。吉妲·皮爾遜陪我們一起去。吉妲和特莎自然而然走得很近。兩人之間的相似之處多得數不清。她們兩人的母親都是醫生,父親都是律師,兩人從小都是天主教徒。我們去了一個醫學中心。四面水泥墻,一片鐵皮屋頂,一千個人在門口等著進去。”一時之間他忘記自己身處何地,“貧窮到了那種程度,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一門學問。一個下午的時間無法全部弄懂。盡管如此,從那次起,每次我走在史坦利街時都難免——”他再度中斷——“難免在腦海中浮現其他影像。”在歷經伍德羅滑頭閃躲的回答方式後,賈斯丁的話如同真正的福音一般如雷貫耳。“這個最大的弊案——最大的罪惡,才讓她得以存活下來。我們的兒子死了五個星期。特莎如果一個人待在家,會兩眼呆滯地盯著墻壁看。穆斯達法會打電話到高級專員公署找我——‘先生,快回家,她生病了,她生病了’。但是,救活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阿諾德。阿諾德能了解。阿諾德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要聽見他的車子開進車道,馬上變成不一樣的女人。‘你有什麽了?你有什麽了?’她的意思是新聞。消息。進展。阿諾德一走,她就退回小小的工作室,一直忙到半夜。”

“用計算機嗎?”

賈斯丁起了警覺。壓抑下來。“有時是紙筆,有時是計算機,有時用的是電話,打電話的時候極為警覺。阿諾德一有時間,她就把他找來。”

“你當時看了不會難受嗎?”羅布冷笑。他這時沒經過三思,重拾作威作福的語調。“你老婆整天坐著發呆,等著大情聖先生大駕光臨。”

“特莎情緒低落。如果她需要一百個布盧姆,以我個人來說,我就會給她一百個,不論她開出什麽條件。”

“她所謂天大的罪惡,你一點也不清楚嗎?”萊斯莉繼續問,不願因此就被說服,“什麽都不知道。內容是什麽,受害人是誰,首腦人物是誰,都不知道。他們一點也不讓你知道。布盧姆與特莎在同一陣線,而你卻孤零零一個人。”

“我提供了他們需要的距離。”賈斯丁以固執的口吻肯定。

“那樣的日子你們怎麽過得下去,我真的不明白。”萊斯莉堅持。她放下筆記簿,張開雙手。

“分開,卻又在一起——就像你描述的那樣——就好像——兩人在冷戰——甚至更糟。”

“我們並沒有活下去。”賈斯丁很簡單地提醒她,“特莎死了。”

審訊到此處,他們本以為露骨的告白已經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或是尷尬的氣氛,甚至會出現改變說法的現象。不過賈斯丁才剛開始而已。他猛然挺直身體,有如獵人舉高獵物一樣。他雙手落在大腿邊,在沒有接到命令前不再移動。他的聲音恢復了原有的渾厚。有股來自體內深處的力量將他的聲音推至表面,推進伍德羅令人掩鼻的餐廳中不新鮮的空氣裏,昨天晚餐吃的馬鈴薯肉汁仍揮之不去。

“她很莽撞。”他以光榮的口氣宣布,再度將準備好的講稿念出來。這個說法,他已經連續對自己練習了幾個小時。“我從一開始就喜歡她這一點。她很急著要馬上生小孩。她非得盡快彌補父母親過世的缺憾不可!為什麽要等到結婚?我不允許。當時應該同意才對。我搬出傳統的大道理來勸她——天知道為什麽。‘好吧,’她說,‘如果一定非結婚才可以生小孩,那我們就立刻結婚。’結果我們跑到意大利閃電結婚,讓我的同事津津樂道。”他自己也是津津樂道。“‘奎爾發瘋了!老賈斯丁娶了自己的女兒!特莎高中畢沒畢業呀?’我們試了三年她才懷孕,這讓她高興得哭出來。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