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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勒弗爾德是靠近漢諾瓦的一個小鎮,賈斯丁搭了兩天火車一路顛簸,最後總算抵達目的地。他冒充艾金森的身份,住進火車站對面一家尚佳的旅館,到鎮上進行偵察,吃了一頓不會令人側目的餐點。夜幕低垂後,他寄出了信件。這是間諜慣用的手法,他心想,一面走向轉角處沒有亮燈的房子。他們從睡搖籃開始就學會眼觀四路。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走過黑街,掃描門口、轉彎:你是在等我嗎?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然而,他一寄出信,常識立刻斥責自己:忘掉間諜吧,白癡,要寄信,搭出租車去寄不就得了?如今光天化日之下,他再度朝著轉角的房子前進,這時以不重樣的恐懼來懲罰自己:他們有沒有在監視?他們昨晚有沒有看到我?他們是不是計劃我一到就逮捕我?有沒有人打電話給《電訊報》,查出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搭火車前來的路上,他睡得很少,昨晚在旅館裏則徹夜未眠。他身上已經不帶大批文件了,也沒有帆布公文包,沒有筆記本電腦或隨行物品。需要保存的東西,全都寄到漢姆住在米蘭的老嬸嬸家去了。沒有寄出去的,就躺在地中海海岸兩英尋深處。負擔沒了,他落得輕松,行動起來也格外輕盈。他的五官皺紋更加明顯,眼珠裏面的光芒更加強烈,賈斯丁有此自覺。他很滿意的是,特莎的使命自此開始成為他個人的使命。

轉角處的房屋是棟有角樓的德國城堡,有五層樓高。一樓塗抹了叢林般的條紋,白天看起來才知道是鸚鵡綠加橙色。昨晚在水銀燈下,看似病懨懨的黑白火焰。樓上有幅壁畫,所有種族的勇敢兒童對著他淺笑,令他想起特莎筆記本電腦裏揮手的小孩。這些兒童真實地生活在一樓的窗戶裏,圍著一個又煩又累的女老師坐著。他們旁邊的窗戶裏陳列著講述可可豆成長過程的手工制品,附上可可豆的相片,相片已有卷曲的現象。

賈斯丁假裝不感興趣,先走過城堡,然後陡然轉向左邊,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稍停下來研究路邊醫院與心理醫生的名牌。在文明國家,你永遠無法分辨。有輛警車駛過,車胎在雨中噼啪作響,車上的女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馬路對面有兩個老人,身穿黑色雨衣,頭戴霍姆堡氈帽,似乎是在等著參加葬禮。他們身後的窗戶拉上了窗簾。三個女人騎著腳踏車朝他的方向滑下坡。墻壁上的塗鴉宣示巴勒斯坦的奮鬥目標。他回到塗了油漆的城堡,站在前門口。門上畫了一只河馬,門鈴上另有一只較小的綠色河馬。有個華麗的凸窗仿佛大船的船首,從上往下觀望著他。他昨晚就是站在這裏寄信。當時有誰從上往下看著我?窗戶裏面又煩又累的老師以手勢請他從另一扇門進來,不過那扇門關著,還以門閂擋住。他以手勢對她表示無可奈何。

“他們應該讓門開著才對。”她咬牙切齒地對賈斯丁說。她打開門閂,拉開了門,怒氣仍無法平息。

賈斯丁再度表達歉意,以優雅的步伐在兒童之間行走,以德文對他們道“你好”以及“早安”,但他一向無所止境的禮儀卻因提高警覺而受到了限制。他走過幾輛腳踏車和一輛嬰兒車,爬上樓梯,進入一個大廳。在他警覺的眼神中,這個大廳似乎僅剩生活必需品:飲水機、復印機、空架子、一堆堆參考書籍,以及一堆放在地板上的厚紙箱。他看到有扇門沒關,裏面有個年輕女子戴著角質鏡架的眼鏡,穿的是翻領毛衣,坐在隔板前。

“我是艾金森,”他以英文對這名女子說,“彼得·艾金森。我跟希波的波姬有約。”

“為什麽不先打電話?”

“我昨天半夜才到。我本以為留言最妥當。她能見我一面嗎?”

“我不知道。問她。”

他跟著女子走進一道短短的走廊,通往兩個雙門扉的門。她推開其中之一。

“你的記者來了。”她以德文宣布,仿佛記者與地下情人同義,然後大步走回她自己的辦公室。

波姬身材嬌小,神態活潑,粉紅色臉頰,金色頭發,架勢如同愉快的拳擊師。她經常面帶微笑,讓人傾心。她的辦公室裝潢與大廳一樣簡陋,同樣微微具有自願刻苦的感覺。

“我們十點要開會。”她一面握住賈斯丁的手,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講的英文與電子郵件裏的相同。賈斯丁就讓她講英文。艾金森先生沒有必要借著講德文來凸顯自己。

“你喝茶嗎?”

“謝了,不用了。”

她從一張矮桌下拉出兩張椅子,在其中一張坐下。“如果是跟盜竊案有關,我們真的沒什麽好說。”她提醒他。

“什麽盜竊案?”

“不重要,偷走了幾件東西。大概是因為我們東西太多了,現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