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的臉色陰沉,臉龐線條加深。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蒼穹散發出的白光無法穿透他臉頰的陰影。這個小鎮是失落的市鎮,從溫尼伯搭火車要三個小時、得穿越一千英裏的雪地才到。賈斯丁以堅定的步伐走在小鎮上,路人稀少,見到路人時,賈斯丁也盡量躲避他們的視線。從育空或北極高地持續吹來的冷風,終年吹過平坦的大草原,凍結了冰雪,彎曲了小麥,拍擊著街頭標志牌以及頭上的電線,使他空洞的臉頰上顯不出絲毫血色。刺骨的寒意,攝氏零下二十幾度,只能迫使他痛楚的身體持續前進。他在溫尼伯搭火車過來之前,先買了棉襖、毛氈帽以及手套。他心中的怒氣如芒在背。長方形的素色打印紙安放在他皮夾裏:“馬上滾回家去,別亂講話,否則你會跟老婆團圓。”

不過帶他來這裏的,就是他的妻子。是她幫他松開雙手,摘掉頭罩。她讓他跪在床邊,攙扶著他一步步走到浴室,在她鼓勵之下,他自己扶著浴缸站進去,扭開蓮蓬頭,沖幹凈自己的臉和襯衫正面,以及夾克的領子,因為他知道——她警告他——如果脫下衣服,就沒有辦法再穿上。他的襯衫正面肮臟汙穢,夾克沾滿嘔吐物,不過他設法擦拭得相當幹凈。他想回床上睡覺,不過她不準許。他想梳頭發,手卻擡不了那麽高。他臉上長出了二十四小時胡楂,卻非留不可。站定的時候,他感覺像在遊泳,能夠在倒下去之前走到床邊算他運氣好。他陷入半暈厥狀態,以誘惑人的姿勢躺著,然而在她的建議下,他沒有拿起話筒呼叫旅館經理,或是向專業的波姬醫生請教。誰都信不過,特莎告訴他,所以他誰也不信任。他等到眼中的世界正常了,才再度起身,蹣跚走到房間另一邊,很感激這房間小得可憐。

他先前將雨衣放在椅子上。還在原地。讓他驚訝的是,波姬的信也還在。他打開衣櫥。房間的保險櫃安裝在衣櫥的內壁,櫃門關著。他按下結婚紀念日,每按一下,幾乎痛得暈過去。保險櫃應聲打開,裏面放了彼得·艾金森的護照,安然無恙。他的手臂被打得很慘,不過似乎沒有骨折,將護照摸索出來,喂進夾克裏面的口袋。他費力穿上雨衣,拼命扣到脖子,然後扣到腰間。他決定不帶太多行李,因此只背了一個肩袋。他的錢還在裏面。他從浴室裏收拾好洗漱用品,也從抽屜裏收拾好襯衣和內衣褲,丟進肩袋裏。他把波姬的信封放在衣服上面,拉上拉鏈。他慢慢將肩帶背在肩膀上,痛得像狗一樣哀叫出來。他的手表指著淩晨五點,似乎沒壞。他晃進走廊,沿著墻壁拖著身體來到電梯。一樓大廳有兩名身穿土耳其民族服裝的婦女正在操作一台大型吸塵器。有個年老的夜班門房在櫃台後面打瞌睡。賈斯丁說出房間號碼,請他結賬。他設法伸手進褲子後袋,從大疊鈔票裏取出幾張,再加上一大筆小費,“當做是遲來的聖誕節禮物”。

“我可以拿一把嗎?”他以自己都認不出來的聲音問。他指的是門邊由門房塞進陶質花盆的幾把傘。

“拿幾把隨便你。”老門房說。

他拿的雨傘有根堅固的梣木手把,直立起來可到他的臀部,正好拿來當做拐杖。他手持雨傘走過空曠的廣場,來到火車站。來到通往車站大廳的階梯時,他發現一個門房站在身邊,讓他愣了一下。他還以為是特莎。

“自己能走上去嗎?”老人以疑慮的口氣問。

“可以。”

“要不要我幫你買車票?”

賈斯丁轉身將口袋對準老人。“蘇黎世,”他說,“單程。”

“頭等座嗎?”

“當然。”

瑞士是他童年的夢想。四十年前他父母親帶他去恩加丁17一帶散步度假,他們住的是豪華大飯店,坐落於兩個湖之間狹長的森林裏。一切都沒變。連擦得鋥亮的拼花地板、彩色玻璃、一臉嚴肅帶他到房間的總管,也全都沒變。賈斯丁斜倚在陽台的沙發床上,看著兒時記憶中的兩個湖在向晚日光中閃耀,小船漁夫也同樣在霧氣中瑟縮著。日子一天天過,不時上水療中心,晚餐鑼如喪鐘般響起時,他會開始在低聲講話的老夫妻之間獨自用餐。在老農舍的小街上,他請了臉色蒼白的醫生和女助理幫他治療淤青的部分。“出車禍。”賈斯丁解釋。戴著眼鏡的醫生皺皺眉頭,年輕的助理笑了起來。

到了晚上,內心世界完全占據了他,一如特莎死後的每天晚上。賈斯丁在向外凸出的窗戶間細工鑲嵌的書桌上努力寫信,用淤青的右手捺著性子寫給漢姆,寫下波姬轉述的馬可斯·羅貝爾的事跡,然後輕輕將辛苦的汗水結晶轉寄給漢姆,這時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任務圓滿完成。如果浪子回頭的羅貝爾人在沙漠,以吃蝗蟲、喝野地蜂蜜的方式洗滌罪過,賈斯丁也同樣在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不過他總算解決了問題。由於某種不明的原因,他的心靈也受到滌凈。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追尋之後會出現好結果,他也從來沒想過是否會有結果。肩負特莎的使命,扛起她的旗幟,承載她的勇氣,他有這樣的目的就足夠了。她目睹了龐大的弊案,挺身而出對抗。他自己也見證到,不過遲了一步。特莎的奮鬥就是他的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