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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羅坐在一張有雕刻花紋的雨林柚木桌前,價值五千美元。他彎腰側坐,手肘搭在便宜的銀框吸墨器上。惟一的蠟燭閃閃發亮,照在他出汗、陰郁的臉上。他頭上天花板的鐘乳石將蠟燭光反射至無限遠。賈斯丁站在房間另一邊,擋著門站在黑暗中,姿勢與伍德羅擋著門告知特莎噩耗時神似。他雙手呈稍息姿勢放在背後。大概是不想讓它們惹出麻煩。伍德羅正在研究燭光投射在墻壁上的陰影。他能分辨出大象、長頸鹿、羚羊、狂奔的犀牛以及擡頭蹲伏的犀牛。對面墻壁的陰影則全是鳥類。蹲在鳥窩裏的小鳥、脖子長長的水鳥、爪子抓住較小鳥類的猛禽、棲息在樹幹上的大型鳴鳥,樹幹裏裝了八音盒,價格另議。房子位於一處林陰巷弄。沒有人開車經過。沒有人拍著窗戶,想知道為什麽一個半醉的白人會坐在阿瑪德·可漢的非洲與東方藝術商場裏,半夜十二點三十,身穿晚禮服,蝴蝶結松開,還對著蠟燭講話。這個地方是綠意盎然的山坡地帶,距離穆薩葛俱樂部有五分鐘的車程。

“可漢是你朋友嗎?”伍德羅問。

沒有回答。

“那你是從哪裏弄到鑰匙的?他是吉妲的朋友嗎?”

沒有回答。

“大概是家人的朋友吧,吉妲的家人。”他從晚禮服上衣袋取出絲質手帕,暗暗從臉頰上擦掉眼淚。才一擦掉,立刻又湧出來,所以不得不繼續擦幹凈。“我回去之後怎麽跟他們交代?如果回得去的話?”

“你自己想得出來。”

“通常想得出來。”伍德羅對著手帕承認。

“我確定你有辦法。”賈斯丁說。

伍德羅驚魂未定,轉頭看著他,不過賈斯丁仍挨著門站著,雙手安穩地插在背後。

“是誰叫你壓下來的,桑迪?”賈斯丁問。

“佩萊格裏,不然你認為還有誰?‘燒掉,桑迪。燒掉所有副本。’國王的聖旨。我只留一份,所以把那份燒了,沒多久就燒光了,”他吸吸鼻子,抗拒著再度流淚的沖動,“乖孩子嘛。保密到家。別相信工友。自己雙手拿到鍋爐室,丟進火爐裏燒掉。訓練有素。全班第一名。”“波特知不知道你燒掉了?”

“大概吧,一半一半。他不高興。他也不喜歡伯納德。兩人之間公開開戰。所謂公開是以外交部的標準來看。波特經常拿兩人的心結來開玩笑,混不過佩萊格裏就滾蛋。當時聽來還算好笑。”

顯然現在聽來也算很好笑,因此他盡量狂笑一下,結果是流下更多眼淚。

“佩萊格裏有沒有說為什麽你必須壓下來、燒掉不可?燒掉所有副本?”

“天啊。”伍德羅低聲說。

伍德羅噤聲很長一段時間,似乎是以蠟燭來催眠自己。

“怎麽了?”賈斯丁問。

“你的聲音,老弟。長大了。”伍德羅用手擦過嘴巴,然後檢查指尖有無淚痕。“本來早就該成熟了。”

賈斯丁再問同一個問題,改變問法,像是問外國人或是小孩。“你有沒有想過要問佩萊格裏為什麽文件必須被毀掉?”

“雙刃劍,根據伯納德的說法。首先是危及英國利益,因此必須保護我們自己。”

“你相信他嗎?”賈斯丁問,又被迫等伍德羅止住另一撥淚水。

“我相信過三蜂。我當然相信。英國在非洲的企業龍頭,天之驕子。柯蒂斯是非洲各地領導人的最愛,散財大師,左右塞紅包,是國家的一大資產。更何況他跟一半內閣成員都過往甚密,對他更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另一面呢?”

“KVH。巴塞爾那些人一直放出風聲表示有意願,想在南韋爾斯開間大型化學工廠。三年後在康威爾再蓋第二間。第三間在北愛爾蘭。以便為經濟低迷的地區帶來財富和繁榮。不過,如果我們在岱魄拉瑟上面操之過急,他們就不來了。”

“操之過急?”

“岱魄拉瑟當時仍在實驗階段,理論上現在還是。如果毒死了幾個橫豎都得死的人,又有什麽了不起?藥又不是在英國核準,所以不是大問題嘛。”他粗暴的口氣又回來了。他正在向同樣是專業外交官的賈斯丁求情。“我是說啊,拜托,賈斯丁,藥遲早一定要拿真人來實驗的嘛,對不對?我的意思是,你要選什麽人,拜托?哈佛商學院嗎?”他的論點精妙,卻沒有得到賈斯丁的首肯,因此匪夷所思之余,準備提出另一個論點。“我是說,外交部的本職,又不是評估非本國藥品的安全性,對不對?責任應該是為英國產業的滾輪上潤滑油,而不是到處宣傳非洲有家英國公司在對顧客下毒。個中奧秘,你也知道。我們領薪水,又不是要擔任軟心腸的角色。我們又沒有殺死本來就不會死的人。我是說,拜托,你看看這地方的死亡率。反正又沒有人計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