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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裏的空氣沉悶酸澀,非常炎熱,氣味混雜了腐敗的青草與酸臭的衣物。不管怎麽洗也洗不幹凈的感覺。裏面有張木椅,為了騰出椅子,羅貝爾必須先搬開一本路德教派聖經,一大本海涅的詩集,一件嬰兒穿的羊毛睡衣,還有一個糧食監控人的緊急背包,裏面裝了收音機,信號燈露了出來。搬完了所有東西,他才請賈斯丁就座,然後自己蹲在單薄的行軍床邊緣,床鋪距離地面只有六英寸。他雙手拿著姜餅,汗濕的背部上下起伏,等著賈斯丁開口講話。“本報有興趣了解一種頗具爭議性的結核病新藥岱魄拉瑟,是由凱儒·維達·哈德森生產,由三蜂之家運送到非洲。我注意到你們的架子上並沒有擺出來。本報認為你的真名是馬可斯·羅貝爾,認為你是將岱魄拉瑟介紹到市面上的善心天使。”賈斯丁解釋,此時再度打開筆記簿。

羅貝爾無動於衷。汗濕的背部,姜金色的頭,泄氣下垂的肩膀,在賈斯丁一番話的震驚之下維持不動的姿勢。

“外傳岱魄拉瑟具有副作用,聲浪越來越大,我相信你也清楚,”賈斯丁繼續說,一面翻了一頁參考內容,“KVH和三蜂沒辦法永遠一手遮天。如果你能先爆出自己的說法,可能是比較明智的做法。”

兩人汗如雨下,兩個罹患相同疾病的受害者。帳篷裏面的熱氣具有催眠作用,賈斯丁心中認為兩人會有不支而倒地的危險,相繼昏睡在彼此身邊。羅貝爾開始在帳篷內部四處走動。賈斯丁一面心想,我在低地忍受的監禁,感覺正是如此,一面看著他的囚犯被錫鏡嚇到自己,或是對著床頭上方釘著的木頭十字架作長時間的思考。

“耶穌上帝啊,老兄,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訪問了一些人。碰碰運氣。”

“少吹了,老兄。運氣個鬼。是誰給你錢的?”

仍在踱步。搖搖頭抖掉汗水。四處走動,仿佛希望發現賈斯丁在他腳邊,以懷疑與責備的眼光瞪著他。

“我是自由撰稿人。”賈斯丁說。

“聽你放屁!像你這樣的記者都被我收買了!你搞的把戲,我全都清楚!是誰買通你的?”“沒有人。”

“是KVH?是柯蒂斯?我在幫他們賺錢啊,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他們也幫你賺錢啊,沒有嗎?根據本報,那幾家擁有分子專利的公司股份,你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三分之一。”

“我放棄了,老兄。拉若也放棄了。那些錢是吸血賺來的錢。‘拿去,’我告訴他們,‘是你們的。等到審判日那天,願上帝寬恕你們全部。’我就是這樣對他們說的,彼得。”

“是跟誰講的?”賈斯丁邊寫邊問,“柯蒂斯?還是KVH的什麽人?”羅貝爾的面孔像是一副驚恐的面具,“或者是跟克裏科講的?啊對了,我知道了。克裏科是你在三蜂的線人。”

他在筆記簿上寫下克裏科的名字,一次一個字母,因為他的手被熱得行動遲緩。“不過,岱魄拉瑟並不是壞藥,對不對?本報認為岱魄拉瑟是好藥,可惜走得太快而已。”

“快?”這個字眼引起了他不滿的情緒,“快啊?KVH那些人希望馬上弄到實驗結果,甚至都不能等到明天早餐之前。”

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停止了全世界的動作。首先是喀土穆從朱巴起飛的俄制飛機投擲了啞彈,然後是北方來的荒野騎馬人,然後又是為了爭奪班提烏油田的野蠻戰役,蔓延到糧食站的門口。帳篷動搖起來,往下塌陷,以免遭受另一波攻擊。一陣大雨打到帆布頂上,帳篷繩應聲哀叫哭泣。然而羅貝爾似乎沒有注意到暴雨攻勢的進行。他站在帳篷中間,一手按住額頭,仿佛忘記了什麽事。賈斯丁拉開帳篷門,透過層層雨水數到三個陣亡的帳篷,另外有兩個也在眼前奄奄一息。雨水從曬衣繩上的衣物形成水柱往下灌,在草地上形成湖泊,波浪打在土庫屋的木墻上。巨浪打在防空洞的燈芯草屋頂上。然後正如攻擊開始一般突然,一切倏然歸於平靜。

“這樣吧,馬可斯,”賈斯丁提議,仿佛雷陣雨清凈了帳篷內外的空氣,“告訴我有關婉哲的事情。她是不是你人生中的轉折點?本報認為是如此。”

羅貝爾圓鼓鼓的眼睛繼續鎖定在賈斯丁身上。他想開口卻講不出話來。

“婉哲原來住在內羅畢北方的一個村子。她後來搬家到基貝拉的貧民窟。然後被帶到烏護魯醫院生小孩。她死了,嬰兒活了下來。本報相信她與特莎·奎爾住在同一個病房。有這個可能嗎?或者叫做特莎·阿博特,她有時候用這個姓名。”

賈斯丁的口氣保持四平八穩,不帶激情,正是一般客觀報道的記者用的語氣。不帶激情在很多方面都不是假裝出來的,因為在別人任他擺布的情況中,他的心情也輕松不下來。此時身負的責任超過他希望承擔的重量。他的復仇本能太微弱。飛機低空飛過頭頂,前往空投區域。羅貝爾擡頭看,眼帶微弱的希望。他們來救我了!不是。他們是來解救蘇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