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2/7頁)

那本筆記就攤開在那個靠著柱子、搖搖晃晃的架子上。但是她既沒有碰架子,也沒有碰那本筆記。是,是,是。我在那個島上的時候,就和她現在一樣,只會說是,是,是。他看到她的肩膀擡了起來,並且她的背脊也拉長了,好像是在做一個深呼吸,又像是自己獨個兒在享受一件高興的事情。她把肘部擡起,更緊迫地把話筒壓在自己的耳朵上。是,是。為什麽不說一個不字呢?不,我不願意為你犧牲!

她的另一手已經摸到那個柱子。可以看到她的手指頭分開了,指尖用力戳進了深色的灰泥裏去。她的手背變白,變硬,但是沒動。突然間,她的手令他坐立難安了。卡佳好似找著了一個可以向上爬升的支撐點,死命地抓住它,為此時岌岌可危的生命作最後的掙紮。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到底下的萬丈深淵,而此時她手中抓的,就是在愛人和這道深淵之間惟一可以讓她掌握的東西。

她轉過身子來了。那個聽筒仍然緊靠在她的耳朵上。她是什麽人?她已經變成什麽樣了?這是遇見她以來,第一次看到她面無表情。那個蓋住她太陽穴的聽筒就像是一把抵住她的手槍。

她的目光看起來像是一個人質。

然後,她的身體順著柱子滑落下來,好像已經無法再支撐似的。起先,還只是屈膝,緊接著,她連腰也彎了。巴雷伸出了一只胳膊環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則從她手中搶過了話筒,把它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叫道:“歌德!”但是那邊傳來的只是一陣陣嗡嗡的聲音,所以只好把它掛掉了。

這件事很怪,但是巴雷一時忽略了它,直到現在才警覺起來,他極力保持鎮定,開始離開,但就在他們剛剛挪動腳步的時候,她突然緊緊地抓住了他,握緊的拳頭猛地一下揮了出來,打在他的頰骨上。力氣之猛,讓他一度兩眼金星直冒,什麽也看不見。他死命地把她的手摁到她的腰上,並且拉著她,低伏著走過櫃台,走出了醫院,最後走到了停車場。他在心裏對自己解釋說:“她是一個病人,一個心煩意亂的病人,需要醫生照顧的病人。”

他一手抱著她,另一手把她的手提袋放到車頂上,找著了鑰匙,打開了車門,然後把她給放了進去。然後他跑到車子的另一邊,坐到駕駛座上。

“我要回家。”她說。

“我不知道怎麽走。”

“帶我回家。”她重復地說。

“我不知道怎麽走,卡佳,你必須告訴我何時左轉,何時右轉,聽到沒有?”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坐直,看看車子外面。這個鬼東西的排档在什麽地方?”

巴雷摸索著排档,她抓住了那根杆子,奮力往後一拉,齒輪在她這麽一拉之下,尖叫了出來。

“車燈呢?”他說。

他已經找到了,但是叫她打開,希望她在他的怒氣之下,能夠對他有所反應。他急速地開出了那個停車場,差一點兒就撞上迎面而來的一輛救護車。泥水濺上了擋風板,但是車上並沒有安裝雨刷,因為今天並沒有下雨。他把車子停了下來,跳出車,用手帕把擋風玻璃上的泥濘擦一擦,然後又坐回車內。

“向左轉。”她命令道,“快一點,拜托。”

“我們剛才來的時候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那是一條單行道。”

她的聲音裏一點兒生氣也沒有。他慢慢地開著,不理會她要他開快的要求。從後視鏡裏看到一輛車,它沒有靠近,也沒有離得更遠。那應該是維克婁,他想。不然的話就是派迪,或賽伊,或是亨西格,或是薩巴提尼,或是全副武裝的警衛。在路旁的鹵素燈光照映下,她的臉忽明忽暗,但仍然了無生氣。她的目光似乎看到了自己在腦袋裏所想像的那個可怕物體,那緊握著的拳頭此刻含在嘴裏,手指頭的關節嵌在她的上下牙齒之間。

“我是不是應該在這兒轉?”他沒好氣地問她。再一次,他對她大聲吼道,“告訴我是在哪裏轉彎,好嗎?”

她先是以俄語說,然後才用英語說:“現在向右轉。開快點兒。”

對他來說,沒有一條街道是熟悉的。每一條街道都和下一條一樣,也和上一條一樣。

“現在轉!”

“右轉還是左轉?”

“左轉!”

她使盡了全力喊著,然後又喊了一遍。喊著喊著,她的淚水也流了出來,並且瞬間就轉變成令人窒息的哭泣,哭泣中含著絕望。漸漸地,變成了啜泣。就在他把車子開到門口時,她也停止啜泣了。車輪仍然在滾動著,她就奪門而出。他跟了上去,但她走得實在太快了,似乎有些兒連走帶爬地搶到了人行道上,並且迫不及待地打開手中的手提袋,搜尋大門鑰匙。一個穿皮夾克的男子懶洋洋地靠在門道上,很明顯地就擋在她進門的路上。但就在巴雷趕上她的那一刹那,那名男子躲開了,讓他們通過。她連電梯都不等,也許根本已經忘了還有這麽一個電梯。她直奔上樓,巴雷在後面跟著跑著。他們越過了一對擁抱著的情侶。在樓梯的第一層,一個老人醉倒在角落裏。他們繼續不斷地往上爬,巴雷開始害怕她已經忘記了到底是住在哪一層了。突然間,她把門鎖打開了,他們就又回到她的家了。卡佳先進了雙胞胎的房間,雙膝跪在他們的床上,頭向前傾著,像一個筋疲力盡的遊泳選手一樣不住地喘息,兩只手臂各抱著一個沉睡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