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這幢房子一面是練習騎馬的小圍場,另一面是個草地網球場,隱藏在樹林中間。球場不是太好,沒有經常割草。春天,冬季的積水浸透了草地,沒有陽光照射進來把它曬幹。到了夏天,球飛了出去,掉在樹葉叢中很難找到。今天早晨,從整個花園掃到球場裏來的結霜落葉,厚可沒腳。但是在場外,在順著長方形的鐵絲網外的山毛櫸間,有一條小徑,史邁利和拉康現在就在這條小徑上漫步。史邁利已經披上了他的旅行大衣,拉康卻只穿他那套破舊的衣服。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步子邁得又大又快,每一步都走在史邁利前面,因此不得不停下來等個子矮的那個人趕上來。一趕上來以後,他又急著邁步,結果又走在前頭。他們這樣趕了兩次,拉康終於打破沉默。

“一年前,你為了一個類似的想法來見我,我幾乎把你攆了出去。我想現在應該向你道歉。我當時太大意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在想他那次的失職,“我那時指示你停止一切調查。”

“你對我說,這種調查是違反憲法的。”史邁利也遺憾地說,仿佛他也想到了那個可悲的錯誤。

“我是這樣說的嗎?我的天,我真是太誇大其詞了。”

屋子那裏傳來了潔姬不斷的哭聲。

“你從來沒有過吧,是不是?”拉康馬上問,他的腦袋轉向哭聲傳來的方向。

“你說什麽?”

“我是說孩子,你和安恩沒有孩子吧?”

“沒有。”

“侄子、外甥呢?”

“只有一個侄子。”

“你的?”

“她的。”

史邁利環顧周圍的玫瑰樹叢、斷了的秋千、潮濕的沙坑、在晨光中醒目刺眼的紅房子,心想,我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我們從上次談話以後仿佛一直在這裏。

拉康又在道歉了:“是不是可以說,我並不完全信任你的動機?你瞧,我當時心裏想,這是老總指使你來見我的。這是他戀棧不去,想排擠潘西·阿勒萊恩的一種辦法——”他又向前跨起大步,手腕向外揮著。

“那可不是,我可以向你保證,老總根本不知道。”

“我現在明白了。我當時卻不明白。對於你們這種人,真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應該相信,什麽時候不該相信。你們有完全不同的一套標準,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是不得不那樣。這一點,我是同意的。我並不是要隨便下斷語。畢竟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即使方法有所不同。”——他跳過一個小溝——“我有一次聽人說,道德規範就是方法。你同意這種看法嗎?我想你大概不會同意。我想,你會說,道德規範就寄托在目標之中。但是很難知道你的目標是什麽,問題就在這裏,特別如果你是英國人的話。我們不能要求你們這些人來為我們決定政策,是不是?我們只能要求你們推行政策,對不對?又很微妙吧?”

史邁利不再追著他走。他一屁股坐在一個生銹的搖椅上,把大衣裹得更緊了,於是拉康只好回來,欠著身子坐在他的身旁。他們兩人一起跟著下面的彈簧咯吱咯吱地搖著。

“為什麽她選中了塔爾?”拉康終於自言自語道,撥弄著他纖長的手指,“要找一個人聽她懺悔,我看沒有比這個人更不合適的了。”

“這個問題,我看你得去問女人,問我們可沒有用。”史邁利說,心裏又在想伊明翰究竟位於哪裏。

“唉,是啊。”拉康馬上同意道,“這一切都是個謎。我在十一點鐘要去見大臣,”他低聲告訴史邁利,“我得讓他知道。他是你在議會的表兄。”他又補充了一句,勉強加上這個跟私人有關的笑話。

“實際上是安恩的表兄,”史邁利糾正他,口氣仍有點心不在焉,“雖然是遠房,但還是表兄。”

“比爾·海頓也是安恩的表兄?我們倫敦站的那位傑出的站長?”他們以前也已經開過這個玩笑了。

“是啊,根據另一條家系,比爾也是她的表兄。”他完全沒有必要地補充一句:“她來自一個古老的家族,這個家族有很穩固的政治傳統。年代久遠,就分布得更廣。”

“傳統?”拉康喜歡把含糊其辭的話弄得一清二楚。

“家族。”

史邁利聽見樹林外面汽車開過的聲音。整個世界就在這樹林的外面,可是拉康卻有這個紅色的城堡和基督教的倫理觀,後者所能給他的只不過是個爵士的封號、同輩的尊敬、優厚的年金和一兩家大公司理事的掛名差使。

“我反正要在十一點鐘去見他。”拉康站了起來,他們又在一起走了。史邁利忽然覺得在早晨新鮮的空氣中飄來了“埃利斯”的名字,有那麽一陣子,像坐在吉勒姆的汽車中一樣,一種奇怪的不安感襲上了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