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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老頭子回到牛津去,會發現建築石塊上過去的青春在向自己招手。史邁利不是這種人。要是在十年前,他可能會這樣,如今卻不會了。經過博得利圖書館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地想到,我曾在那裏念過書。看到公園路上他指導老師的房子,他想起了戰前在那個長長的花園裏,傑比第第一次問到他是不是願意和“我在倫敦認識的一兩個人談談”。聽到湯姆鐘樓敲晚上六點鐘時,他想起了比爾·海頓和吉姆·普萊多。他們大概是他到倫敦去的那一年到這裏來的,後來又因戰爭而聚在一起了。他漫不經心地想著他們兩人當時在一起的樣子:比爾是個畫家、辯論家、交際家,吉姆是個運動員,一切都聽他的話。他想到在圓場他們兩人最紅的時候,這種差別幾乎拉平了:吉姆在動腦筋方面開始靈活起來,而比爾去搞外勤無人能望其項背。只有到最後,原來的兩極差別又明顯起來,拉馬車的馬回到了馬廄,思想家回到了書桌。

天空開始落下雨滴,但他沒有注意到。他坐火車來,從車站步行,一路繞彎:布萊克威爾書店、他以前的學院,什麽地方都去了,然後才朝北走。由於樹木繁茂,這裏黃昏降臨得早。

他走到一條死巷子前面,又放慢了腳步,再仔細看一眼。一個圍著披巾的婦女騎著自行車在盞盞路燈穿破濃霧的光圈下,從他身邊經過。她在一道柵欄門前下了車,推門進去,消失了蹤影。馬路對面,有個模糊的人影帶著一條狗散步,他看不清是男是女。除此之外,路上空無一人。公用電話亭也是空的。接著突然有兩個人從他身邊走過,大聲談論著上帝和戰爭。主要是年輕的那個在說。史邁利聽到年紀大的那個表示同意,猜想他是個教師。

他沿著一道很高的圍籬走,圍籬上面不時出現枝葉繁茂的樹叢。十五號門的鉸鏈很輕,這是一道雙扇門,但經常只用一扇。他推門的時候,門閂掉了。房子遠遠地在花園深處,大多數的窗口都有燈光。樓上一扇窗戶裏,一個年輕人俯身在一張書桌上。另一扇窗戶裏,有兩個小姐似乎在爭論。第三扇窗戶裏,有個非常蒼白的女人在拉中提琴,但他聽不見聲音。一樓的窗戶裏也都有燈光,但是窗簾都拉了起來。門廊鋪的是花磚,前門嵌著五彩玻璃。門框上釘著一張舊布告:“晚上十一點後,請走旁門。”幾個門鈴上各有一張條子:“普林斯按三下”,“盧姆貝按兩下”,“布茲:整晚外出,以後再見,珍妮”。最下面的一個門鈴上寫著“沙赫斯”,他就按這個鈴。馬上有狗叫了起來,一個女人開始吆喝。

“弗勒許,你這個傻孩子,來的只是個笨蛋學生。弗勒許,別叫,傻瓜。弗勒許!”

門開了一半,仍掛著門鏈,門縫裏填滿了一個人影。就在史邁利拼命張望屋子裏還有誰時,那雙像嬰孩般水汪汪的眼睛精明地也在打量他,注意到了他的公文包、他濺了泥漿的鞋子,然後眼光擡到他的肩上,窺看他身後的車道,回過來又打量了他一下。白皙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動人的笑容,前圓場研究組女王康妮·沙赫斯小姐由衷地高興起來。

“喬治·史邁利,”她叫道,一邊把他拉進屋子,一邊羞怯地笑著,“原來是你這個老朋友,我還以為是有人來推銷胡佛牌吸塵器呢,誰知道敲門的卻是喬治!”

她馬上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她是個高大的女人,比史邁利還高一個頭。寬闊的臉上一頭蓬松的白發。她穿著一件褐色的運動夾克衫,褲子腰部是松緊帶的,小肚子鼓鼓的,像老頭子一樣。壁爐裏在燒著焦炭。爐前躺著好幾只貓,還有一只灰色的長毛垂耳狗躺在臥榻上,胖得動不了。小推車上放著她吃的罐頭和喝的酒。她的收音機、電爐、卷發夾子都用同一個插座。一個長發垂肩的男孩子趴在地上烤面包,一見史邁利進來,他就放下了銅叉子。

“哦,琴格爾,好孩子,你明天再來好嗎?”康妮央求他,“我難得有個老情人來看我。”他已經忘記她說話的聲音了。她說話經常像彈琴,時高時低,什麽音階都有。“我放你整整一個小時的假,怎麽樣?他是我收的一個笨學生。”她向史邁利解釋,那孩子還沒有走遠。“我還在教書,也不知為什麽,喬治。”她輕聲說,高興地看著他從公文包中取出一瓶雪利酒,斟滿了兩個玻璃杯。“我認識這麽多的老朋友,可就是他來了。他還是走路來的!”她向垂耳狗解釋,“你瞧他的皮鞋。從倫敦一直走來的,是不是,喬治?哦,上帝保佑。”

她喝酒有點困難。她的手指患關節炎,都蜷縮起來,就像是在意外事故中跌斷一樣,而且她的胳膊僵硬。“你一個人走來的嗎,喬治?”她問道,從運動衫口袋裏掏出一根煙來,“我們沒有陪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