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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比剛才精神亢奮多了。波裏雅科夫不是個童話中的主人公,而是她的心上人阿力克斯,盡管她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也許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他。她挪到另外一把椅子坐,那是靠近落地燈的一把搖椅,可以使她身上的痛楚減輕一些。她在哪裏都不能坐很久。她把腦袋向後仰了一些,史邁利就看到了她一圈圈肥白的脖子,她一只僵硬的手妖嬈地搖晃著,一邊回憶著她幹過而並不感到後悔的有失檢點的事。在史邁利看來,她的猜測似乎比剛才更荒誕不經了。

“唉,他這人真厲害,”她說,“阿力克斯在這裏待了七年,我們才聽到一點風聲。七年,親愛的,滴水不漏!你無法想像!”

她背誦了他原來在大約九年以前提出的護照申請書的內容: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裏雅科夫,國立列寧格勒大學畢業生,二等秘書銜文化參事,已婚,夫人未同行,一九二二年三月三日生於烏克蘭,運輸工人之子,幼年教育不詳。她聲音裏帶著笑意,繼續轉述點路燈組提出的第一份例行的特征報告:“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體格魁梧,眼睛綠色,頭發黑色,沒有其他顯著特征。真是個大個兒。”她笑一聲說,“很喜歡開玩笑。這裏右眼上面有一綹黑毛。我敢說,他一定喜歡摸女人的屁股,不過我們沒有當場逮過他。如果托比肯合作,我原來是打算讓他有一兩次機會,但是托比不肯合作。這並不是說,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一定是會中計的。阿力克斯太機靈了,”她得意地說,“聲音悅耳,和你的一樣好聽。我常常把錄音帶放兩遍,就是為了要聽他說話。喬治,他仍在那裏嗎?你瞧,我連問都實在不想問。我擔心他們人都換了,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了。”

史邁利叫她放心,他仍在那裏。仍舊用那個掩護身份,仍舊用那個頭銜。

“仍舊住在托比的監視者討厭的、海格特那棟難看的郊區小房子?米多克羅斯四十號,頂樓。唉,這真是個鬼地方!我喜歡名副其實過著偽裝生活的人,阿力克斯就是這樣。他是大使館裏歷來最忙的一個文化參事。如果你要他們很快替你安排什麽人演講、什麽音樂家演奏,阿力克斯一定有求必應,辦起手續來比別人都快。”

“他怎麽能夠做到的,康妮?”

“可不是像你所瞎想的那樣,喬治·史邁利,”她一邊說,一邊漲紅了臉,“不是。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是貨真價實的文化參事,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問托比·伊斯特哈斯或者潘西·阿勒萊恩。他像積雪一樣純潔,一點也沒有弄臟變形,托比會立刻這樣告訴你!”

“嗨,”史邁利喃喃地道,一邊給她斟酒,“嗨,別激動,康妮,坐下來。”

“胡說!”她大聲叫道,一點也沒有安靜下來,“純粹是胡說八道!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裏雅科夫,我敢確定是卡拉訓練出來的頭等特務,但是他們根本不聽我的!托比說:‘你這是杯弓蛇影,懷疑床下也有特務躲著。’潘西說:‘點路燈的忙不過來,我們這裏沒有余力搞多余的事。’多余的事!”她又哭了。“喬治,”她不斷地叫道,“喬治!你想盡力,可是你能做什麽呢?你自己地位不高呀。哦,喬治,別跟拉康那樣的人打獵去,千萬別去。”

他悄悄地又把她的話題引回到波裏雅科夫上來,為什麽她那樣有把握說他是卡拉的手下、專門學校的畢業生。

“那是在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她抽咽著說,“我們拍到了他掛勛章的照片。”

又回過來到頭一年,她跟阿力克斯·波裏雅科夫搞了八年關系的頭一年。她說,奇怪的事情是,她是打從他一到達以後就看上他的:“我當時想:好啊,我要跟你好好地玩一玩了。”

她究竟為什麽有這想法,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一副自信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他從檢閱場走過去時,腰板挺直的姿態:“一副硬漢的樣子,擺明了是個軍人。”也許是因為他生活的方式:“他選擇了倫敦一幢那些點路燈的無法接近五十碼以內的房子。”也許是因為他的工作:“已經有三個文化參事了,兩個是特務,另外一個的工作只是到海格特公墓替卡爾·馬克思送鮮花。”

她有點兒暈了,於是他又攙著她走一走,她腳下一不穩,整個身體的重量就壓在他身上。她說,起先,托比·伊斯特哈斯同意把阿力克斯列入甲級名單,叫他在阿克頓的點路燈組一個月隨便抽十二天盯住他,他們每次盯他梢的時候,他總是白璧無瑕,無懈可擊。

“親愛的,那簡直好像是我已經打了電話給他,告訴他說:‘阿力克斯·亞力山德羅維奇,你得行動小心,我已經讓小托比的狗腿子盯上了你。所以你可不能胡來,只能當你的文化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