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那天早上史邁利離開艾萊旅館到格羅斯凡諾廣場去的時候,陽光耀眼,天空蔚藍。但是在他開著租來的羅孚牌汽車,經過埃奇韋爾路兩旁難看的建築物時,風停了。天空中又聚起了欲雨的密雲,只有柏油路上殘余的紅光使人想到剛才的陽光。他在聖約翰伍德路停了車,那是在一座新大樓的前院,大樓前有個玻璃入口處,但是他沒有從入口進去。他走過一個大型的雕塑,看不出是什麽東西,好像是一團亂七八糟的宇宙物體。他在寒冷的毛毛細雨中,走到大樓外面一個往下的樓梯,墻上標著“出口”兩字。第一層樓梯是用水磨石砌的,扶手是非洲柚木,一到下面,承包商就偷工減料了。不像剛才豪華,水泥抹得很馬虎,空氣中有一股堆積很久的垃圾臭味。他的態度小心翼翼的,但不是偷偷摸摸。到了鐵門前面,他先停了下來,然後再用雙手去推那個長門把,還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要接受什麽考驗似的。門開了一尺,碰到了什麽東西又停住了。裏面一陣怒喝,回音繞梁,像在遊泳池裏叫喊一樣。

“嗨,你怎麽不當心點兒?”

史邁利從門縫中擠了進去。門碰在一輛非常光亮的汽車的擋板上,但是史邁利沒有去看汽車。車庫裏面有兩個穿著工作服的人在用水管沖洗一輛放在升降車裏的勞斯萊斯汽車。兩個人都朝他這邊看。

“你為什麽不走那邊?”還是那個憤怒的聲音問道,“你是這裏的住戶嗎?你為什麽不搭住戶電梯?這樓梯是消防梯。”

看不清是哪個人在說話,不過不管是哪個,他的斯拉夫口音很重。升降車的燈光在他背後。矮的一個手中拿著水管。

史邁利向前走去,注意不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拿水管的那個人繼續工作,可是高個子的那個仍在暗處看著他。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工作服,把尖領子翻起,有了一種洋洋自得的神氣。他的滿頭黑發往後梳。

“我不是住戶,”史邁利承認,“不過我不知道可以跟誰談談我想租個地方的事。我姓卡邁克爾,”他大聲解釋道,“我在馬路那邊買了一棟公寓。”

他做出像要掏出一張名片的姿勢,好像他的證件比他貌不驚人的外表更能介紹他的身份。“我願意預付租金,”他答應說,“我願意簽個合約,或者什麽的。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我可以找個證人,預付租金,只要合理就行。我的車是羅孚汽車。一輛新車。我不想背著公司做生意,我不主張這樣。只要合理,我都願意。我本來想把車開過來,但我不想太冒失。說來好笑,外面那樓梯我不喜歡。它太新了。”

史邁利裝出一種啰裏啰嗦的樣子說明來意,他自始至終像個低聲下氣的懇求者,站在屋梁上一盞強烈的燈光下,對方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這種態度產生了效果。穿白衣的人離開升降車,往嵌在兩根鐵柱之間的一個玻璃小房間走去,擺了一下腦袋叫史邁利跟著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拉下他的手套。這是皮手套,手工縫的,很貴。

“你推門得小心點兒,”他仍大聲警告說,“你要用電梯,或許得多付幾鎊。不過你會省得多。”

“麥克斯,我有事跟你談,”他們一進玻璃小屋,史邁利就說,“單獨談。不在這裏。”

麥克斯體格魁梧,臉色蒼白,像個少年,但是皮膚卻皺得像個老頭子。他長得很英俊,眼光很沉著。他身上有一種沉著的神氣。

“現在?你要現在談?”

“到汽車裏去。我有輛車子在外面。你從樓梯上去,就可以見到。”

麥克斯把手圍在嘴邊,向車庫那頭喊。他比史邁利高過半個腦袋,嗓門像個鼓隊隊長。史邁利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他們倆很可能都是捷克人。那邊沒有回話,但是麥克斯已在解工作服的紐扣了。

“是關於吉姆·普萊多的事。”史邁利說。

“我知道。”麥克斯說。

他們開車到漢姆斯丹德,坐在嶄新的羅孚汽車裏,看著孩子們在水塘裏敲冰。雨終於停了,也許是因為天冷。

到了外面,麥克斯穿了一身藍衣服,藍襯衫,領帶也是藍的,但與別的藍色稍有區別。各種藍色深淺不一,這樣講究,他大概花了不少工夫,他手上戴著好幾個戒指,長統靴旁邊有拉鏈。

“我已經不在裏面了。他們告訴你了沒有?”史邁利問。麥克斯聳聳肩。“我以為他們會告訴你。”史邁利說。

麥克斯直挺挺地坐著。他沒有把背靠在椅背上,他太自大了。他沒有看史邁利。他的眼光凝視著水塘,凝視著在蘆葦叢中嬉戲的孩子們。

“他們什麽也沒有告訴我。”他說。

“我被撤職了,”史邁利說,“大概跟你是同一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