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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的地是艦隊街底一家擺滿了酒桶的酒館。在別的地段喝午飯前的開胃酒,三點半可能已經晚了一些,但是當史邁利輕輕推門進去時,看到有十幾個朦朧的人影從酒吧櫃台那邊轉過頭來看他。在角落裏一張桌邊,坐著傑裏·威斯特貝,桌上放著一大杯粉紅色的杜松子酒,與塑料假拱頂或墻上的仿冒火槍一樣不顯眼。

“老兄,”傑裏·威斯特貝羞怯地說,聲音好像是從地下出來的,“想不到是你。嗨,吉米!”他一手按住史邁利的肩膀,一手打招呼要酒,他的手又粗大又結實,原來傑裏曾經在一個鄉下板球隊擔任過守門員。和其他守門員不同的是,傑裏個子高大,不過由於放下手準備接球成了習慣,他的肩膀仍舊下垂。他一頭黃發已經發白,滿臉通紅,穿著一件奶油色的綢襯衫,系著一條著名的運動領帶。看到史邁利無疑使他很高興,他滿面笑容。

“真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他又說,“真是想不到。嗨,你最近在幹什麽?”他把他一把拉到自己旁邊坐下,“曬太陽,睡大覺?嗨——”他急切地問,“喝什麽?”

史邁利要了一杯血腥瑪麗32。

“這不完全是巧合,傑裏。”史邁利承認道。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傑裏突然急著要打破沉默。

“你聽我說,你的那個老婆好嗎?一切都好嗎?那才行。我總是說,你們是最美滿的一對。”

傑裏·威斯特貝自己結過好幾次婚,但是沒有一次令他感到滿意。

“我跟你對換一下,喬治,”他建議道,肩膀向他一撞,“我去跟安恩過日子,每天睡大覺,你來做我的工作,報道女子乒乓球賽。怎麽樣?”

“幹杯。”史邁利好脾氣地說。

“說實話,很久沒有看到哥兒們和娘兒們了。”傑裏尷尬地招認,不知為什麽羞紅了臉,“去年收到老托比的聖誕節卡片,這就是我的命運。我想他們把我也給忘了。也不能怪他們,”他用手指彈一彈玻璃杯,“喝得太多了,就是為了這個。他們以為我會嘴快說出來。失去控制。”

“他們不會那樣。”史邁利說,兩人又沉默不語。

“勇士的錢太多不好。”傑裏一本正經地說。他們多年以來一直喜歡說這句印第安人的笑話,史邁利聽了心中一沉。

“來一杯怎麽樣?”他說。

“怎麽樣?”傑裏說,他們一起喝了酒。

“我讀了你的信就馬上燒了。”史邁利神色自若輕聲地說,“怕你不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反正已經太晚了。一切都已過去了。”

聽到這話,傑裏的面色漲得發紫。

“因此他們辭退你,不是因為你寫了那封信給我,”史邁利仍然輕輕地說,“你可不能那麽想。而且,這封信是你親手交給我的。”

“你很夠朋友,”傑裏喃喃道,“謝謝你。我本來不應該寫的。多管閑事。”

“沒有的事。”史邁利說,一邊又要了兩杯酒,“你是為了圓場好。”

史邁利覺得這樣說有點像拉康。但是要與傑裏談話,惟一方式是用傑裏的報紙陳述方式:句子要短,說話要快。

傑裏吐了幾口煙。“最後一個任務,哦,那是一年前,”他又高興地說起來,“不止一年了。把一個小包裹送到布達佩斯去。其實沒有什麽。公用電話亭。放在頂上。把手舉起。就放在那裏了。小孩子的玩意兒。你放心,我沒出錯。我還先估算了一下。有安全暗號。‘亭空,請用。’你知道,這是他們教我們的。你們這幫子人最了解,是不是?你們是‘貓頭鷹’。各幹各的,規矩是這樣。多的不幹。合起來就成了一個整體。計劃是如此。”

“他們很快就會登門來求你。”史邁利安慰道,“我想他們大概是讓你休息一陣子。你知道,他們常常那樣做。”

“希望如此。”傑裏恭敬地微笑道。他喝酒的時候,酒杯微微發抖。

“你是寫信給我前出門的嗎?”史邁利問。

“是的。實際上就只是一次,先到布達佩斯,再到布拉格。”

“你是在布拉格聽到那消息的?你給我信中說的那個消息?”

在酒吧櫃台那裏,一個穿黑色衣服、臉色紅潤的人在預言國家馬上就要崩潰。他說,頂多三個月就要完蛋。

“難搞的家夥,托比·伊斯特哈斯。”傑裏說。

“但還不錯。”史邁利說。

“是啊,老兄,第一流的。很傑出,我的看法。但是難搞,你知道的。怎麽樣?”他們又喝了酒,傑裏·威斯特貝在腦袋後伸出一根手指,假裝是印第安人的羽毛。

“問題是,”櫃台那邊那個臉色紅潤的人喝一口酒說,“我們根本沒有料到。”

他們決定馬上去吃飯,因為傑裏要給明天的報紙發稿:某個足球前鋒在商店扒竊被捕。他們到一家咖喱餐廳,吃飯的時候還供應啤酒。他們商量好,如果碰到什麽人,傑裏便把史邁利當做他的銀行經理介紹給對方,因為這個主意,他在吃那頓滿意的飯時,一直很高興。餐廳裏放著背景音樂,傑裏稱之為蚊子的交配飛行,有時甚至淹沒了他粗嘎嗓子的輕聲說話。這樣也不錯。史邁利硬著頭皮表示很喜歡吃咖喱。傑裏開始時還有點勉強,後來就開始說另外一個故事了,就是老托比不許他報道的那個故事,跟一個叫吉姆·埃利斯的人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