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勒卡雷—不止是間諜小說的第一人而已(第2/5頁)

格林本人很喜歡勒卡雷小說,至少從《柏林諜影》(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這部成名作開始,他的慧眼和慷慨引介對勒卡雷的崛起乃至於今天的超越類型地位助了可不止一臂之力;同樣的,勒卡雷亦一直真心推崇格林,畢竟他看待世界和情感關懷的方式本來就和格林有驚人的相通之處,他的小說也始終有著濃郁的格林氣味,事實上,這兩位英籍作家幾乎可自成一個譜系來讀。

像阿蘭·圖靈的悲劇,我們首先會驚覺,間諜世界是多麽奇怪、多麽悖於我們“正常人性”的一個世界,它好像獨立於我們的現實人生之外,單獨封閉起來,用完全不同的情感、信念和遊戲規則進行,很多我們在現實人生中堅信的、視為珍貴的,乃至於已習焉不察鑄成我們自然反應的東西,在這個詭異的世界中都得去除,比方說信任、誠實、善意和悲憫雲雲;但要命的是他們仍都是人,和我們一樣擁有著共通的,而且並非有彈性到可任意扭曲折弄的根本人性和需求,我們喜愛的他們一樣有反應,我們會悲傷的他們一樣有感覺,一樣蠻求有個家可回,有朋友在的小酒館可去可交談,有親密可放松一切警戒的人可講最心中的話,有一個同樣有限因此得弄清所為何來的生命本身,這些被用盡力氣壓制下去的東西不可能就此消失,它們只是黯淡了,但也因此更尖銳更蠢蠢欲動。

這樣一個(被強迫)隔絕的異樣世界,對你我這樣的正常人來說極難憑空想象並有效掌握,遂使得間諜小說的書寫一樣呈現了相應的詭異封閉氣息—作為一種類型小說,間諜小說的總量相對來說並不大,卻奇峰突起般有不成比例的醒目作品乃至於像勒卡雷這樣的人冒出來;而且它的書寫者,似乎一直有著某種森嚴的資歷限制,得多少是在這個世界浸泡過的“行內人”(勒卡雷和格林都有這個他們日後不太願意提起的資歷),而不是先靠門外的破碎資訊和純粹想象瞻望所可替代。舉個最刺激的實例是推理小說一代女王的阿加莎·克裏斯蒂,她有縝密的清楚腦子這完全不必懷疑,有豐富到難以比擬的書寫實戰經歷這也路人皆知,事實上她還多少有二手的間諜世界經驗來源,但她偶爾伸腳進去寫的間諜式小說卻令人駭異得只能用一塌糊塗來形容。《四巨頭》(The Big Four)是神奇的波洛系列直跌谷底的敗筆,《七面鐘之謎》(The Seven Dials Mystery)則是一場小學生式的可笑兒戲,間諜小說書寫的獨特嚴苛資歷要求由此可見一斑。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間諜小說一直“不正常”地被英籍作家所壟斷,這當然不可能跟什麽神秘的民族心性有關,純粹是歷史偶然,只因為英國這個老帝國長期壟斷著跨國的間諜事務,而且大量使用半業余的工作人員,包括駐外的知識分子和新聞工作者,以及旅居的作家或一般商人雲雲,這中間原本就有筆在手卻奉女王陛下榮光之命誤闖間諜世界的文人遂成為間諜小說書寫的最大供應來源。

這裏,我們再進一步把間諜小說置放到真實的時間之流裏。現代間諜小說是“冷戰”時期的產物,東西“冷戰”是什麽東西?是一長段不能戰也不能和的外弛內張或外張內弛的可怖武力和意識形態對峙,是一頁他日回顧起來令全世界人僵在那裏的荒謬歷史,人類世界硬生生被一刀劃開為兩個陣營,所有人都同時擁有正常人和惡魔兩種身份。當我們用人的角度去思考時,世界什麽事也沒發生而且實在沒道理發生;當我們以惡魔的角度看事情時,世界登時危險一如累卵極可能旦夕間化為一個大爆竹。如此詭譎幾無交集的“冷戰”二元背反面貌,直接轉入間諜小說書寫,便把間諜小說裂解為涇渭兩種書寫方式及其成品。其一是惡魔角度的,可以伊恩·弗萊明為代表,或直接講就是他筆下反復拯救世界不休的007情報員詹姆斯·邦德,在這組小說中,善惡兩方已然分明到電燈開關般不必勞神多想下去,間諜世界剩下的只是行動,或專業些稱之為任務吧,由他的上司M下達,用邦德的手來完成,因此,我們可以讓思維休息而交由感官來和這組小說相處,是一種享樂,坐雲霄飛車或高空彈跳那種腦子一片空白的享樂。另一是正常人角度的,代表人物當然就是勒卡雷,正常人太復雜了善惡永遠在相互討價還價之中,塞不進“冷戰”那種瑣羅亞斯德1式的簡易框架之中,當人不再只是單維度的間諜,而同時也是個人時,“冷戰”的核心荒謬性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來,順此善惡二分原則所建構成的秩序也骨牌般一個一個倒塌下來。想想,相隔數千裏數百裏的素昧平生之人彼此何來深仇大恨?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就算敵對是可能的、習焉不察承繼下來的,又如何能說就是至善至惡之別呢?而既然不是至善至惡之爭,這樣的不惜以死相搏又所為何來呢?當這組小說通過書寫重建起具體的人、具體的實物世界時,光是常識就可以輕易看穿“冷戰”封閉間諜世界的扭曲和變態,那種自以為一舉一動事關天下人的安危,那種願意拼死阻止世界毀於一旦(不管是遭敵方滲透破壞征服的敗戰形式,抑或大戰引爆萬劫不復的同歸於盡方式)的信念怎麽看都只是幻覺,真正傷害人折磨人的,不是未來式,而是進行式,不必等那個甚至永不發生的終極性毀滅,倒是當下且已持續相當時日的人性和道德扭曲,是人被此種神聖幻覺催眠擺布的必然又可悲又可笑樣態。也就是說,真正的敵人極可能不是你要殺他他也要殺你那些敵對間諜,他們其實只是你意識形態背反,但處境雷同的相濡以沫可憐蟲,而是整個荒唐間諜世界的構成,它是個太小的囚牢,不僅禁錮人,還把人硬生生扭折成各種可怖的樣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