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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麽一些人,”史邁利輕松自在地說道,一面愉快地朝著牛津三一學院來的那個漂亮女生笑了笑,她可是我特意安排坐在史邁利對面的,“當他們的過去受到了威脅,就擔心自己會失去一切,甚至徹底喪失他們心目中的自我。我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我活著的目的,就是要終結我所生活的時代。因此,如果我的過去直到今天還存在,你們就可以說我失敗了。可是那種過去已不復存在。我們贏了。這並不是說取得勝利有多了不起。或許我們根本沒有贏,只不過是他們輸了而已。或許沒有了意識形態沖突枷鎖的束縛,我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不說這些了。重要的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已經結束。重要的是,我們有希望。”

他從耳朵上取下眼鏡,心不在焉地摸索著襯衫的前襟,不知要找什麽。後來我才意識到他是在找領帶,平時他習慣拿領帶寬的那一頭擦鏡片。但現在打得別別扭扭的領結卻無法提供這種方便,所以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條絲綢手帕。

“如果說我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我們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時間和本領。有那麽多背信棄義的盟國,虛情假意的朋友,我們把精力都耗在了不該消耗的地方。還有那麽多自以為是的幻想。”他又戴上眼鏡,沖著我微微一笑,我估計他就會這樣。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一個學生。時間又回到了1960年代,我還是個羽翼未豐的間諜,而喬治·史邁利——寬容、耐心而又聰明的史邁利——正關注著我最初的飛行。

當年的我們可都是好小夥子,每天的時間好像也比現在要長。也許並不比我現在的學生們優秀多少,但我們的愛國熱情更為堅定。新生訓練課程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拯救全世界的準備,哪怕讓我上天入地去搞情報都沒問題。我們那批新生有十個人,經過幾年的訓練——在沙拉特訓練所,在阿蓋爾的峽谷,還有威爾特郡的作戰營地——我們像渴望賽跑的純種馬一樣,等待著初次被分配到行動崗位上。

可以說,我們也是在偉大的歷史時刻走向成熟的,盡管當時歷史的走向與今天大相徑庭。經濟停滯不前、國與國之間相互敵視的現象,在全世界每一個角落都顯而易見。“紅禍”無處不在,甚至已經逼近我們自家壁爐前的神聖之地。柏林墻建起已有兩年,看樣子還會繼續矗立兩百年。中東地區是座火山,和今天一模一樣,只不過當時英國人選定的仇視對象是納賽爾,原因無非是他讓阿拉伯人重新獲得了尊嚴,還拉著蘇聯人一起和我們討價還價。11在塞浦路斯、非洲和東南亞,無法無天的劣等民族奮起反抗從前的殖民者老爺。即便有少數幾個勇敢的英國人偶爾覺得我們的勢力因此受到了削弱——沒關系,美國表兄總會繼續帶著我們玩這場世界範圍的遊戲。

因此,身為正在成長的秘密英雄,我們擁有需要的一切:正義的事業,邪惡的敵手,寬大為懷的盟國,動蕩不安的世界,為我們歡呼喝彩的美女——不過她們只能站在邊線之外;最棒的是我們還繼承了偉大的傳統,因為當時的圓場還安然享受著戰時的榮耀。我們所有的領導幾乎都是在對德諜報活動中獲得榮譽的。在非正式的座談會上被我們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贊同一點:就保護人類不受自身暴行的傷害而言,全球共產主義的威脅比德國佬還要兇險。

“先生們,你們繼承的可是個危險的星球,”我們的訓練組組長、傳奇人物傑克·阿瑟·拉姆利總喜歡這麽說,“要問我的意見,我覺得你們真他媽的走運。”

是啊,我們簡直太想聽聽他的意見了!傑克·阿瑟是一位虎膽英雄。三年的時間裏,他在納粹占領下的歐洲進進出出,簡直像是別人家裏的常客。他曾經單槍匹馬地炸毀橋梁。他被抓住過,逃脫之後又被抓住,誰都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回。他赤手空拳地殺過人,也曾在搏鬥中丟掉幾根手指。當血與火的戰爭結束、“冷戰”取而代之,傑克根本沒覺得這兩者有什麽區別。五十五歲的時候,他還能用勃朗寧九毫米手槍在二十步開外的人形靶上打出一張笑臉來。他能用回形針捅開你的門鎖,不出三十秒就能在廁所沖水的拉繩上裝好詭雷,只要一個動作就能把你摔倒在體育館的墊子上,壓得你動彈不得。傑克·阿瑟曾派我們從斯特林轟炸機12上跳傘,用橡皮艇送我們登上康沃爾的海灘,在食堂吃晚飯時讓我們喝得醉倒在桌子底下。如果傑克·阿瑟說這是個危險的星球,我們肯定會百分之百地相信他!

可是這也讓等待的過程變得愈發難熬。要不是有本·阿爾諾·卡文迪什和我一起分擔,可能還會更叫人受不了。待在總部到處跑腿打雜也有個限度,幹得太久了你的熱情就會變成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