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時間已近午夜,不過隨著史邁利每講出一個新的離經叛道的故事,他的興致也越來越高。我心想,他就像是個快樂的聖誕老人,發禮物時也順帶著發掉了煽動性的傳單。

“有時候我覺得,‘冷戰’最為庸俗的一點就是我們學會了如何大口大口地自食其言,”他說話時臉上的笑意特別親切,“我並不想讓你們覺得我是在說教,況且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在整個歷史過程中都是這麽幹的。但是在‘冷戰’期間,我們的敵人撒謊時是為了掩蓋本國體制中的肮臟。而我們在撒謊的時候,掩蓋的卻是自己的美德。連我們自己都成了欺騙的對象。我們掩蓋的,恰恰是那些讓我們成其為正確的事物。我們尊重人的個性,熱愛多元化和辯論,堅信只有在得到被統治者同意的前提下才能公正地統治國家。我們能從別人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尤其是在那些我們出於自己的目的剝削得奄奄一息的國家。在堅持所謂的意識形態正確性的時候,我們把自己的同情心獻祭給了偉大的冷漠之神。我們保護的是那些欺壓弱者的強者,把公開撒謊這門藝術發揚到了極致。我們與正直的改革家們為敵,卻和那些可惡之極的當權者交上了朋友。我們很少會停下來問問自己,用這些手段,我們還能保護我們的社會多久?這樣的社會還值得去保護嗎?”他又朝我瞟了一眼,“所以說如果我們向反社會主義團夥裏的每一個騙子和冒牌貨敞開大門,沒什麽好奇怪的,對不對,內德?我們就會得到那些本該屬於我們的壞蛋。內德知道。你們問內德好了。”

說到這兒,史邁利大聲笑了起來,這讓大家也很開心。而我呢,猶豫片刻之後也跟著笑了,還向學生們保證某一天會講給他們聽。

你說不定趕上演出了,就像美國人說的那樣。他們曾不知疲倦地在美國中西部奔波,獻上了許多場激動人心的演出,說不定你也在台下欣賞的觀眾中間;他們在巡回演講中向人們握手致意,在老雞宴90上賣力推銷,每個位置要賣一百美元,全都賣得精光。我們把這叫做“特奧多爾-拉茨”演出。特奧多爾是那位教授的名字。

我們的兩位英雄謙遜地站到舞台中央的時候,觀眾們不知有多少次為他們起立鼓掌,或許你也曾參與其中。教授個子很高,特意為巡回演講做了幾套價格不菲的西服,穿在身上顯得光彩奪目。還有那位身材矮小的拉茨,站在教授身旁就像個胖乎乎的啞仆,兩只鼓起的眼睛裏充溢著理想的光芒。他們開講之前觀眾會起立鼓掌,結束後又起立鼓掌。“兩個偉大的匈牙利裔美國人,憑著一己之力沖破了‘鐵幕’。”獻給他們的掌聲再怎麽響亮都不為過。我引用的是塔爾薩91《論壇報》上的報道。

說不定你那百分之百美國血統的女兒曾換上匈牙利農家女平時穿的漂亮服裝,還特地在頭發上戴著花——這樣的事情也發生過。說不定你還向解放聯盟捐過錢,地址是威爾明頓92的某某郵箱。說不定你是在去看牙醫的時候,在候診室的《讀者文摘》上讀到了關於兩位英雄的文章?

說不定你和當時派駐在華盛頓的彼得·吉勒姆一樣,有幸受邀出席了他們盛大的全球“首映式”,那場盛事由我們的美國表兄、華盛頓市警察局和聯邦調查局共同擔任舞台監督。演出的地址不啻為理性思維的寶座——風格簡樸、鑲著嵌板的海-亞當斯酒店,就在和白宮隔著一座廣場的對面。如果是這樣,你在世人眼中想必是一位極具影響力的人物。最起碼你也得是個前方記者或是政界說客,才有資格進入靜悄悄的會議廳。在那兒輕描淡寫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銘刻在石碑上的戒律一樣權威;在那兒還有些男人身穿鼓鼓囊囊的深藍色上衣,神情緊張地觀察你的一舉一動。誰知道克裏姆林宮會在什麽時候發起反擊?當時的人們還處在那個年代。

說不定你讀過他們寫的書。美國表兄把稿子偷偷塞給麥迪遜大道93上某個言聽計從的出版商,在一片熱熱鬧鬧、容易操縱的好評聲中將其發售,然後它竟然在紀實類暢銷書榜單的後半截位置上占據了兩個星期。我希望你讀過,因為那本書上署的雖說是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但我也寫了其中的一部分內容,盡管美國表兄不肯用我原來起的書名。正式的書名是《克裏姆林宮殺手》。我起的書名過一會兒再告訴你。

和往常一樣,人事組的頭兒這一次又搞錯了。對於任何在漢堡生活過的人來說,慕尼黑根本算不上德國,而是另外一個國家。我始終沒感覺到這兩個城市之間有一絲哪怕並不密切的關聯。但就間諜工作而言,慕尼黑和漢堡一樣,堪稱歐洲默默無聞的諜報之都。比起慕尼黑隱形社群的規模與表現,連柏林都只能遠遠地落在第二名。規模最大、手段最狠的情報組織是一個設在普拉赫94的機構,人們通常都用這個地名來稱呼它。1945年剛過沒多久,美國人就在普拉赫召集起了一幫令人反感的原納粹軍官,主管以前是個將軍,曾在希特勒的軍事情報部門工作。這些人的任務是向身在東德的其他老納粹軍官獻殷勤,並通過賄賂、敲詐、訴諸同志情誼等手段,讓他們為西方效力。美國人似乎從來都沒想到,東德人可能也在幹著同樣的事,其目的恰好與此相反,而且這種事他們幹得更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