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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學生們打算給史邁利出點難題,就像他們時不時地對待我那樣。課本來上得很順利——比如快到傍晚時關於自然掩護的兩節連堂課——然後學生裏面就會有一個人開始捉弄我,通常是故意表現出無法無天的態度,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會覺得無法忍受。接著第二個也開始插話,最後所有人都參與進來。要不是我的幽默感還算充足——我畢竟只是個普通人——他們就會一直折磨我,到下課鈴響這出戲才算結束。到了第二天,一切似乎都沒發生過:昨天控制住他們的不知什麽小惡魔已經得到滿足,現在他們想繼續學習了,好不好?昨天我們講到哪兒了?一開始我碰到這樣的情況老是會生悶氣,懷疑有人私下串通,想把領頭的揪出來。後來細想之下,我慢慢意識到,這些惡作劇只是孩子們自然反應的一種表現,他們要反抗的,是自己選擇的人為束縛。

可是他們也開始對史邁利搞這一套,史邁利可是我和他們的貴賓,他們竟然質疑起了他畢生工作的根本意義,我的忍耐一下子到了極限。而且這一次挑事的還不是馬格斯,而是他的女朋友,嫻靜的克萊爾,晚宴時她一直滿懷崇拜地坐在史邁利的對面。

“別,別,”看到我忿忿地站了起來,史邁利反對說,“克萊爾問得很有道理。十次有九次,好的新聞記者也能像間諜一樣告訴我們許多信息。不管怎麽說,他們的信息來源往往是相同的。所以說,幹嗎不廢除間諜,轉而去資助報紙?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這個問題應該得到回答。為什麽不這麽做呢?”

我很不情願地又坐了下來。克萊爾緊緊依偎在馬格斯身邊,天使般的眼神還注視著她的受害者,其他學生都板著臉不露出笑意。

碰到這種情況時我往往會以幽默來化解,但史邁利卻打算認認真真地對待她的俏皮話。

“說得完全沒錯,”他贊同說,“我們的大部分工作要麽是毫無意義,要麽就是和公開來源的消息重合。問題是,間諜存在的目的並不是啟迪公眾,而是啟迪政府。”

我漸漸感覺到,史邁利的魔力又把他們重新聯系在一起。他們把椅子挪到史邁利身旁,圍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形。有幾個女孩子還以好看的姿態坐到了地板上。

“政府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相信自己花錢買來的東西,對白白得來的東西總是將信將疑。”史邁利說。這樣他就巧妙地繞過了克萊爾意在挑釁的質問,而是轉向了一個更大的問題。“間諜工作是永恒的,”他簡單地宣告說,“就算政府可以沒有間諜,它們也不會願意這麽做。它們特別喜歡搞這一套。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敵人,政府也會幫我們創造出敵人來,所以用不著擔心。還有——誰說我們只對敵人搞間諜活動?所有的歷史都教導我們,今天的盟友就是明天的敵手。潮流也許可以決定輕重緩急,但深謀遠慮永遠不會過時。只要還有流氓成為領袖,我們就要有間諜。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人恃強淩弱,還有騙子和瘋子,我們就要有間諜。只要國與國之間還相互競爭,政客們還相互欺騙,暴君們還想征服,消費者還需要資源,無家可歸的人還在尋找土地,饑餓的人還在尋找食物,富裕的人還想變得更富,你們選擇的職業就完全是有保障的,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史邁利就這麽幹凈利落地把話題轉回到了學生們自己的前途上,接著他再一次警告他們這份前途充滿了危險。“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職業比你們選擇的職業更荒唐,”他心滿意足地向學生們保證,“你們最沒有經驗的時候,也就是最適合分派的時候;可等到你們掌握了竅門,無論你們被派駐到什麽地方,脖子上都像是掛著這一行的標志。老運動員都知道,自己全盛時期的比賽成績是最優秀的。可是全盛時期的間諜卻只能被束之高閣,因此他們人到中年時總會心懷怨恨,也會開始計較這種生活方式的代價。”

雖說他半睜半閉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著自己的那杯白蘭地,我卻發現他朝我瞟了一眼。“然後,到了一定的年齡,你們就會想要答案,”史邁利接著說道,“你希望最隱蔽的密室裏會藏著一張卷起來的羊皮紙,那上頭會告訴你,控制著你的生活的人是誰、為了什麽。可問題是到了那個時候,你們自己心裏其實才最清楚,那個密室是空空的。內德,你沒喝酒啊。你這是在背叛白蘭地嘛。來個人,給他加點酒。”

在我的生命歷程中,接下來的一段時期有著一個令人不快的事實。我記得自己當時正在拼命尋找一個模模糊糊的目標。後來當我終於找到目標的時候,發現它就是那個消失了的間諜,名叫漢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