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代馬依風(第5/9頁)

諸忍聽了一陣,皆是默然垂淚,情不自禁的,隨曲悵悵而歌。

肅王嘆口氣,問伍連德道:“他們唱些什麽?怎這般淒慘?”

伍連德哽咽道:“這歌……叫作《竹田子守唄》,是舊時流傳於京都的一首民謠……因詞真意切,在傭女役婦中廣為傳唱……”

“傭女役婦?”魯班頭不解道,“那他們大老爺們兒的唱個什麽勁兒?”

伍連德道:“我從坂本那裏聽說,那種從小便充當忍者的,多半是貧苦小戶的孩子。他們的母親,也往往靠給有錢人家當奶娘為生。許是聽母親唱得多了,自己也跟著學會了……”

“唉”,肅王喟息道,“狐死首丘,代馬依風。他們這是想家了……”

伍連德緘然不語,任那如泣的歌聲在耳邊縈繞:

咿咿稚童,夙夜涕嚷。

守哺劬勞,減我豐顙;

踖踖負繈,執炊菽糧。

采補列肆,兼爨寺坊;

萊菔烹黍,竹田饌饗。

可祛余殃,久世吉祥;

盂蘭盆至,卒歲何長?

矜人淒楚,無添束裳;

顛沛異鄉,惟念家邦,

遙祈高堂,萬福金康……

曲終歌罷,坂本凝滯了片晌,將手中尺八猛然拗斷。“星聯,支那人有割袍斷義的典故,今日我就折竹訣離吧,永別了!勿念!”

伍連德泣不成聲,坂本卻不再向他看上一眼。把兩截尺八管扔掉後,坂本神色虔誠地抽出短刀,以懷紙小心擦拭。身後諸忍也紛紛褪下袴衣,俱將胸腹袒露。

川島哀痛如割,低聲命道:“都做好介錯的準備!”

說完,川島拔出腰刀,走到坂本斜背後立住。其余日本兵也雙手執刀,分別去諸忍身側站定。

坂本與諸忍心無旁騖,各持了素色綾條,將短刀刀刃全神貫注地纏裹。層層包繞到最後,只露出個一寸長短的刃尖。

收拾停當,坂本等倒握刃身,用刀尖抵至自己的小腹之上。

見他們毅然就死,肅王也大為感慨,拍了拍伍連德肩膀,道:“那個坂本的本事,跟你也應是一時瑜亮。只可惜他沒走正道,唉……這怨他自己,怪不得旁人,別太難過了……”

伍連德痛不欲生,哪裏還聽得到肅王說些什麽?頭腦中混沌一片,恨不能捶地慟呼。

川島含淚輕語:“坂本君,武士們……待會兒就用‘擬腹’吧,只要你們刃尖一觸,我等即刻揮刀抱首……也好使你們不受那剖腸裂腹的苦楚……”

“不必了”,坂本緩緩道,“切腹是至高無上的死法,因怕疼便用‘擬腹’,那無異於褻瀆!當著支那人的面上,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什麽是武士道!什麽是舍身成仁的覺悟!”

“坂本博士說的沒錯!”,諸忍也莊重點頭,“我等願以碧血化生為紅蓮,為帝國焚盡前方的一切苦厄!川島大人,請成全吧!”

“川島慮事欠周、言語失當,多有冒犯了!”川島狠狠抹了把臉,將鋒利的腰刀高高揚起。“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請諸位英雄宣頌辭世之句!”

坂本神情浩凜,帶頭朗聲念道:“神至尊者,天照月讀,日夜輪替,共佑大和。吾人為君辭命,甘作光影,視身晞露,縹緲隨風。此心觀不盡花月,此骨長掩於黃塵,醉醒無二道,忠勇一如初。恭祝天皇陛下武運長久,率我帝國八纮一宇,凱歌早奏……”

諸忍眾口同聲,跟著坂本頌完後,齊齊倒握短刀,將刃尖對準自己小腹刺下。

刃尖入腹,坂本等皆痛得冷汗長流。只見他們死死咬住牙關,由左至右的橫著一劃。趁著血未噴湧,又將刃口朝上一挑。

緊接著,皮肉外翻,腸臟流溢。為了不失儀態,坂本等拼命地保持著意識。他們雙睛爆血,身軀劇顫,可無一不是兩膝緊緊並攏,不肯發出一絲呻吟。

“原來死亡……竟是如此的痛苦……”坂本望一眼堆積在旁的鄉民屍首,用盡最後的力氣,把短刀勉強擺正。

川島哀呼一聲,揮刀朝坂本後頸斫去。坂本項間濺出幾道血柱,身子緩緩地向前俯倒。

“哲也啊!”

伍連德只覺腦中炸起一聲霹靂,胸口頓窒,驟然暈厥。余下諸忍也陸續完成了儀式,負責介錯的日本兵含淚揮斬,接二連三地把他們頭顱砍下。

愁雲慘淡,草木淒然。不少清兵也紛紛轉頭別視,不忍觀睹。

川島高舉腰刀,任刃間鮮血在自己臉上滴落。“王爺!這些……這些歹徒已授首伏誅……您老還有什麽吩咐?”

肅王不知介錯是切腹中的一環,只道川島等當真單為了處斬惡人。“他們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著實是咎由自取。風外賢弟,你們駐屯軍的所作所為,也算表明了心跡。罷了,就這樣吧!”

“謝王爺體諒,”川島收刀行禮,“那我等去收厝屍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