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繡衣金鷙(第4/5頁)

上到橋頭,舉目一望,他的舊宅就在橋下大街幾百步外,遠遠看到院中那棵老槐樹樹頂,樹葉已經盡黃,落了大半,他心裏一蕩,不由得怔住。

他自幼東飄西蕩,直到娶了酈袖,在茂陵安了家,才算過了幾年安適日子。尤其是兒子出世後,一家三口何等喜樂?若是安安分分,他們今天該照舊住在這裏,照舊安閑度日。然而,他生來就如一匹野馬,耐不得拘管,更加之心裏始終積著一股憤郁,最見不得以強淩弱、欺壓良善,而這等不平之事滿眼皆是,讓他無法坐視。

現在尚未找見酈袖母子,他又惹了大禍,還牽連到老友,另得設法救驩兒那孩子……嗐!我這死性就是改不掉!

他嘆口氣,不能再想,拇指在唇髭上狠狠一劃,下了橋,繞至後街,到一宅院後門,輕敲門環,裏面一個小童開了門。

硃安世一步搶入院中,隨手掩門,扔下柴捆,低聲問小童:“你家主人可在?”

小童惶惶點頭。

硃安世忙說:“快叫他來!”

小童跑進屋中,片刻,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來,是硃安世故友郭公仲。

郭公仲見到硃安世,大驚:“你?”

硃安世顧不得解釋:“官府要捕拿樊仲子,你快去長安傳信,讓他速速躲避!”

“為何?”

硃安世嘆口氣“時間緊急,不容細說。你馬上動身,快去長安!務必務必!我也就此告別。他日若能重聚,再細說。”

“好!”

郭公仲轉身去馬廄,硃安世開門窺探,見左右無人,便快步出巷,望見橋頭才放慢腳步,緩步上橋。

走到橋中央,他忍不住又回頭向舊宅望去。

他最後一次見兒子,就是在這橋上。

那天清早,他去長安辦事,兒子鬧著要跟他一起去,哄了半天,最後答應給兒子買個漆虎,兒子才掛著淚珠,嘟著嘴答應了。上了便門橋,他一回頭,淺淺晨霧間,依稀見兒子小小身影,竟仍立在門邊,望著他……

分別已近四年,這一幕像是刻在了心裏,時常會想起,只要想起,心裏便是一陣翻湧。

他行刺天子劉彘,本來恐怕已經成功,那日正是猛然想到了這一幕,才頓時喪了心氣。

當時,眼看劉彘騎遊就要結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氣,雙手將韁繩分開,分別攥緊,心一橫,正要轉身動手,前面忽然傳來一聲叫喊:“父皇!”

硃安世心底一顫,手一松,韁繩幾乎掉落在地。

那聲音清亮細嫩,在一派肅穆中格外鮮明悅耳。是一個小童,站在下馬錦塌邊,大約三、四歲,穿著小小錦袍,戴著小小冠兒,應該是小皇子。他睜大眼睛望著劉彘笑,模樣乖覺可愛。

硃安世立時想起自家兒子,他最後一次在便門橋上遠遠望見兒子,兒子就是這麽大。

“髆兒!”劉彘在馬上笑道:“抱他過來!”

黃門聽命,忙抱起小皇子奔到馬前,劉彘俯身抱起小皇子,放到自己身前,命道:“再走一小圈兒!”

硃安世照吩咐繼續牽著馬走,聽著劉彘在馬上笑語慈和,逗小皇子說話,威嚴肅殺之氣忽然消散,純然變作一個老年得子的慈父。

硃安世心中大為詫異:他竟也是個人?竟也有父子之情?

詫異之余,恨意也隨之頓減,聽著他們父子說笑,他心中一陣酸澀。

他以為自己早已想好,這機會千載難逢,只能狠心拋下妻兒。然而那一刻,想到將與妻兒永訣,心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狠命將他揪住,既暖又痛,根本無法斬斷。

拋下世間最愛,一償心中之恨,值得嗎?

反復猶豫,一小圈又已走完,馬已行至腳塌邊,幾個黃門迎了上來。

硃安世只得扯住韁繩,讓汗血馬停下來,頹然垂手,眼睜睜看著黃門將小皇子和劉彘扶下馬,護擁而去……

司馬遷坐在案邊,手裏拿著延廣所留那方帛書,又在展看誦念。

柳夫人走過來,拿起火石火鐮,打火點著油燈。

司馬遷納悶:“大白天,點什麽燈?”

柳夫人並不說話,伸手從司馬遷手中一把抽過那方白帛,湊在燈焰上,白帛頓時燃著,等司馬遷去奪時,只剩了焦黑一角。

司馬遷怒道:“你這是做什麽?”

柳夫人擡頭直視丈夫,問道:“你因耿直木訥,屢屢得罪上司同僚,常年不得升遷,我可曾勸過你半句?”

司馬遷不解,搖頭說:“沒有。你忽然問這話做什麽?”

柳夫人不答,又問:“你私自著史,只求實錄,文無避諱,我可曾勸過你半句?”

司馬遷更加疑惑,又搖搖頭。

柳夫人嘆口氣,道:“你耿直,我不勸你,因為我知這是你天生脾性,而且忠直待人本是君子應有之格,人不喜你,並非你之過;你不得升遷,我從不憂慮,富貴浮雲,何須強求?況且仕途險惡,職卑位閑,正可避禍;你私自著史,我日夜擔心,只怕被外人得知,你那幾十卷文章隨手一翻,到處皆是罪證,我卻不敢勸阻,也不當勸阻。一來這是繼承父志、發揚祖業,二來是你滿腹才華,正當其用。人誰不死?哪怕因此獲罪,也是死得其值。但眼下這件事,我卻必須勸阻。《論語》遺失,自有太常查辦,與君何幹?延廣明知秘道之事,卻不能替自己脫罪,反倒禍及全族。遺書給你,都不敢直言其事,設些謎語來遮掩,可見此事玄機重重、殺氣森森,你區區一個太史小官,職不在此,又何必涉險?我既然嫁你為妻,要生要死,都會隨你,並不敢惜命,只求夫君一件事——就算你不顧惜自己,也請顧念兒女性命……”說到此,柳夫人泣拜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