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申家童言(第2/5頁)

司馬遷將原委說了一遍,柳夫人才籲了口氣:“延廣滿門喪命,一定與《論語》有關,現在王卿剛剛上任,就來過問此事,看來這事真的得丟開不管了。”

司馬遷道:“連禦史蘭台所存的藏書簿錄都已經被改,這背後之人,權勢之大,令人可怖。”

柳夫人道:“說起來,王卿應該倒也是一番好意,他讓你不要再管此事,其實是在救你,讓你不要招惹禍患。”

司馬遷道:“回來路上我才想起來——王卿正是以《論語》起家,當今儒學主要分齊、魯二派,王卿習的是齊派《論語》。”

衛真問道:“這齊魯二派有什麽區別呢?”

司馬遷道:“一揚一抑。齊學通達,精於權變迎合;魯學拘謹,一向固本守舊。齊儒擅長高談闊論,最能鼓動人心,當今天子獨興儒術以來,所倚重的公孫弘、董仲舒等人都是齊派之儒。所以當今儒學,齊派最盛。二派之爭,早已不是學問之爭,而是權力之爭。”

衛真道:“兩派《論語》差別也大致這樣嗎?”

司馬遷道:“《齊論語》篇幅章句要多於《魯論語》。據我看來,其中不少語句絕不像孔子所言,似是齊儒為迎合時變而妄造、添加。前日我讀《齊論語》,其中有一段言道:‘君子謀道不謀食。耕者,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先言君子應當謀求仁義之道,而不應為飽口腹而憂心勞碌,又說耕種謀食,終生難免於窮困,努力學道,卻自然能得俸祿。此話前後矛盾,不通之極。”

衛真道:“這話說得不錯啊,修習儒經,如果學得好,自然能得高官厚祿,一輩子做農夫,只能一輩子受窮。”

司馬遷道:“天下學道,誰能及得上孔子?按這句話所言,孔子當得貴爵顯位,富貴無比,但事實上孔子一生困窮,奔走列國,始終不曾得志,曾自嘲如喪家之狗,哪裏有什麽‘祿在其中’?孔子弟子中,顏回最賢,卻身居陋巷,冷水粗飯,二十九歲頭發盡白、困窮早亡。只有到了今世,學儒才可以謀官,才真的能言‘學也,祿在其中’。”

衛真道:“看來學道,還得看世道。”

司馬遷點頭道:“當年我師從於孔安國,他曾引述古本《論語》中一句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說求道在己,富貴在外。若天下有道,賢能者必受重用,你貧賤,自然因為你不夠賢能,因而貧賤是你之恥辱;反之,天下無道,奸邪者才能得重用,你若得到富貴,必定是因為你無恥。”

衛真道:“天下有道無道,怎麽分辨呢?”

司馬遷沉思片刻:“道者,既指言,又指路,人心通路也。世間有不公,人人若能直言其事,公義自然通達,邪惡自然祛除,天下自然歸於正道;反之,眼見不公,人卻不敢言、不能言,則邪惡日盛、公義日喪,天下勢必趨於邪途。故而,有道無道,只看言路是否暢通、世人能否說真話。”

衛真問:“齊派《論語》善於迎合時變,是不是魯派《論語》更真一些?”

司馬遷搖搖頭:“也不盡然,《魯論語》泥古不化,過於迂腐,言忠言孝的篇幅最多,責君責父的言論極少。看似恭順守禮,其實是一種柔媚之道。《魯論語》開篇便是‘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敬事父母為孝,恭事兄長為悌,正如前日我們所說,父不慈,兄不賢,哪裏能有子之孝、弟之恭?這句話卻說孝悌是仁之本,實在是本末倒置。此外,‘子’是極高之尊稱,在今世所傳《論語》中,孔子弟子只有曾參和有若兩人被稱為‘子’,恐怕是流傳過程中,由曾參和有若兩人的後世弟子所添加。”

衛真道:“難怪古本《論語》被毀,這兩派,哪一派都不願意見到真本《論語》。”

司馬遷嘆息道:“王卿今天召我,本意恐怕正在於此。”

柳夫人道:“不管他出於何意,這都是下了一道禁令。再查下去,恐怕結果比延廣更慘。你如果想留住命、順利完成史記,那就得盡力避開這件事。”

湟水督郵靳產帶了隨從,與那亭長一起離了塢壁,向東行了廿裏,到了曲柳亭。

西平亭地處偏遠,一切簡陋,曲柳亭更加窮寒,並沒有什麽官署,平常議事辦公都在亭邊一間低矮土屋中。因一向無事,土屋裏滿是灰塵和鳥鼠糞便,靳產在門外一看,皺起眉頭,便不進去。亭長忙跑去取來幹凈席子坐墊,鋪在亭子裏。靳產坐下,讓亭長帶申道家人來。

不一時,申道的家人都被帶來,跪在亭外。老婦人頭發花白、腰背已躬,兒媳四十多歲,一個十來歲少年,一個七八歲小童。一家人雖然農服粗陋、灰頭土臉,但看神情舉止,都從容恭肅,不像一般樸笨農人。就連那個小男童也規規矩矩,毫無頑劣之氣,顯然家教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