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九河日華(第3/4頁)

司馬遷越發吃驚,又詢問了幾句,那亭長一概搖頭不知。

司馬遷看他神色間似乎另有隱情,但知道問不出來,只得作罷,騎了馬,悶悶離開。他在馬上仔細回想,發覺那亭長神色之間,似乎有幾分袒護之情。兒寬一生溫厚恭儉,在鄉裏必定聲望極高,不論鄰裏還是亭長,恐怕都是想庇護兒家後裔,故而不願多說。

衛真跟上來道:“這一定和那帛書秘語有關,可能是兒寬知道內情後,怕子孫受牽連,所以臨終前囑咐兒子遠遠逃走。”

司馬遷點點頭,隨即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頓感傷懷,不由得長嘆一聲。

衛真見狀,立即明白,忙安慰道:“主公是想兩個公子了吧。他們並不是孤身一人,有兩個老家人看顧,現在一定各自買了田宅,都分別安了家。何況,兩個公子為人都誠懇本份,又沒有嬌生慣養,所以主公你不必太擔心。”

司馬遷眺望平野,深嘆一聲:“我倒不是擔心,只是忽而有些想念。”

“等主公完成了史記,如果一切平安,我立即去找兩位公子回來。”

司馬遷聽了這話,越發感懷:史記能否完成,他並無把握,而眼下這樁事越陷越深,越深越可怖。今天得知兒寬這事,更讓他覺得前路越來越險峻,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兩個兒子。但事已至此,已不容多想,但求他們能平安無事。

他長出一口氣,揚鞭打馬,道:“去河間。”

岷江之上,江平風清,兩岸田疇青青、桃李灼灼,正是天府好時節。

幾個人談天觀景,都甚暢快。

韓嬉早已恢復了常態,一直說說笑笑,正在高興,她忽然扭頭問硃安世:“對了,我那匣子呢?”

硃安世一聽,心裏暗暗叫苦,當時答應把匣子還給韓嬉,不過是隨口而說,沒想到韓嬉一直還記著。只得繼續拖延:“那天我到酈袖寢室中找過,沒找到那匣子,恐怕被酈袖帶走了。得找見她,才能要到。”

韓嬉眉梢一挑,盯著他:“這就怪了,不過一個空木匣子,又舊又破,她帶在身邊做什麽?”

硃安世聽她說出“空”字,吃了一驚,她怎麽知道那匣子是空的?只得含糊遮掩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其實,硃安世當然知道:宅院、金玉、錦繡,酈袖全都能舍棄,唯獨不能舍棄那個空木匣子。

八年前,在茂陵,當時正是春末夏初,硃安世去一家衣店買夏衫。

他正在試衣,一轉頭,見店後小門半開,後院中有個妙齡女子正在摘花,只一眼,硃安世便馬上呆住,像是在烈日下渴了許多日,忽然見到一眼清泉。

他立時想到一個字——靜。

只有“靜”這個字才可形容那女子的神情容貌,他從未見過哪個女子能有如此之靜。

簡直如深山裏、幽潭中,一朵白蓮,嫻靜無比,又清雅無比。

硃安世呆呆望著,渾然忘了身邊一切,店主發覺,忙過去掩上後門,硃安世這才失魂落魄茫茫然離開。

第二天,硃安世一大早就趕去那家衣店,那扇小門卻緊緊關閉,他只得離開。過一會兒,又湊過去看,門仍然緊閉。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再沒見到那女子。

逼不得已,到了夜間,他悄悄翻墻進到那個後院,院子不大,只有一座小樓,上下幾間房。硃安世先在樓下尋找,只看到店主夫婦。一擡頭,見樓上最左邊一扇窗透出燈光。

他輕輕攀上二樓,當時天氣漸熱,窗上垂著青紗,隔著紗影,他偷眼一望:裏面正是那個女子!

那是一間小巧的閨閣,屋內陳設素潔,那女子正坐在燈前,埋著頭,靜靜繡花。

硃安世便趴在窗外,一動不動,望著那女子,一直到深夜,那女子吹熄了燈,他才輕輕移步,悄悄離開。

自此以後,硃安世夜夜都去,他不知道能做什麽,只是趴在窗外,偷偷看,那女子也始終嫻靜如一,甚至難得擡起頭。

有一夜,硃安世在去的途中,聞到一縷幽香,見路邊草叢中開著一簇小花,心下一動,便順手摘了一朵,到了那女子窗邊時,輕輕放在窗欞上。

隔夜再去時,發現那朵花已經不在。

難道是風吹落了?

以後再去時,他都要帶一朵花,偷偷放到窗欞上,第二夜,那朵花總是消失不見。

長安,直城門大街。

軺車緩緩而行,杜周呆坐車中,木然望著宮墻樓闕。

汗血馬追回,天子氣消了不少,但隨口就問盜馬賊下落,杜周卻只能說仍在追捕。天子當即面色一沉,得馬之功頃刻間化為烏有。杜周俯伏於地,絲毫不敢動,天子喝斥了一聲,他才忙躬身退下。

天子性情愈老愈如孩童,好惡愈來愈任性,喜怒愈來愈難測。身為臣下,真如《論語》中曾子所引那句《詩經》:“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