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孔府淚別(第2/5頁)

呂步舒身為宿儒,又是內臣,占盡天時地利。眼下呂步舒唯一留下的把柄是孔安國之孫。但王卿死後,那小兒下落不明,至今追查不到,杜周也始終猜不透其中真正隱情。再加上劉敢升任執金吾,已經離他而去,杜周頓時少了臂膀,行事只能越發小心。如無必勝之策,絕不能冒然妄動。

四月,天子大赦天下。

死罪贖錢五十萬,就可罪減一等。

司馬遷初聞消息,驚喜萬分,但隨即便頹然喪氣:他年俸只有六百石,為官十年,俸祿總共也不足百萬錢。兩年前遣送兩個兒子時,已經將家中所有積蓄蕩盡,哪裏有財力自贖?

獄令見他沮喪,臉上露出古怪笑容,道:“沒錢?還有一個法子可免死罪,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司馬遷瞿然一驚,他知道獄令說什麽:腐刑。

死罪者,受腐刑可以免死。

司馬遷跪在庭中,心中翻江倒海,堂堂男兒,一旦接受腐刑,將從此身負屈辱、永無超脫之日。他怎能以一副刑後殘軀,苟活於人世?

於是,他擡起頭,要斷然拒絕,話未出口,耳邊忽然響起夢中父親的話:“生如草芥,死如螻蟻。白活一場,一無所值。”

他緩緩低下頭,心裏反復告訴自己:若能保得這條殘命,便可了卻平生之志,完成史記、無憾此生。

他滿頭大汗,牙關咬得咯咯響,雙手緊攥,手掌幾乎掐出血來,拼盡力氣,才終於低聲道:“我願受——”

後面“腐刑”二字他至死也說不出口。

深夜,魯縣客店。

店客大多都已安睡,韓嬉仍點著燈,在房中等候。

硃安世推門進去,見案上已斟好了酒,他感激一笑,走過去坐下。

韓嬉一邊遞過酒盞,一邊問:“還是那樣?”

硃安世又笑一笑,點點頭,心中卻不是滋味,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他不放心驩兒,並未立即離開,又在魯縣住了三天,每天夜裏,都偷偷潛入孔家查探。

每次去,都見驩兒穿著小儒袍,戴著小儒冠,和孔家其他幾個子弟按大小,在院子裏排好隊。僮仆婢女們也都齊齊排在後面,孔霸和妻子領頭,一行人輕步走進正屋。屋子正中坐著一位儒服老者,清瘦端嚴,旁邊一位深衣老婦,慈和安詳,當是孔延年和妻子。

孔霸夫婦在老夫婦面前跪下,少年及仆役們跟著齊刷刷跪倒,眾人一起叩頭。孔霸恭聲道:“請父親、母親安寢。”兩個老者一起起身,孔霸妻子忙上前攙扶婆婆,護侍公婆進入內間。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來,這時,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領頭,眾人又排著隊,跟隨兩夫妻走到西邊側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們又依次給孔霸夫婦磕頭。

孔霸挨個訓一句話,訓驩兒的是“不學禮,不成人。”

驩兒小聲答一句:“侄兒謹記。”

拜完之後,少年們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終,人人恭肅,除腳步聲外,再無其他聲響。

硃安世只聽說過儒家這“晨昏定省”的禮法,初次親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煩氣悶,暗暗皺眉。再看驩兒,夾在孔家子弟中間,拘謹茫然,手足無措,像野林中一只雛鳥忽被關進了雞圈。

硃安世怕拘困壞了驩兒,第一夜就想帶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長,雖然痛快,卻總非正道。驩兒性子安靜,又是孔家嫡孫,這才是他該有的尊貴,過些日子,恐怕便會習慣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沒有薄待驩兒,驩兒的宿處與孔家其他子弟一樣,都在後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間。驩兒隨著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後院,硃安世躲在暗影裏悄悄跟行。幾個少年各自進房,硃安世躲到驩兒屋後窗外偷望,見驩兒敲打火鐮,點亮油燈。孔家雖是望族,但房舍器具並不奢華。屋子不大,只有一張床,一領席,一架書案,一個藤箱。床頭擺著那只漆虎,案上只有燈台、筆墨和習字石版。

驩兒站在席子上,不斷擡臂、低頭、跪下、叩首,嘴裏念著“祖父晨安”、“孫兒謹記”之類的話,看來是在練習孔霸教他的各種禮。練到深夜,才停下來,從床頭拿過那只漆虎,坐在燈下,讓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兩夜,硃安世都沒讓驩兒知道,明早他就要動身離開,於是輕輕叩了叩窗戶。

驩兒聽到,猛地擡眼,目光閃亮,小聲道:“硃叔叔?!”隨即便爬起身,飛快跑到窗邊。這時正是暑夏,窗戶洞開,硃安世輕身翻跳進屋,驩兒一把將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聲點,隔壁有人。”硃安世笑著輕輕噓了一聲,牽著驩兒,也沒有脫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兒一直睜大眼睛望著硃安世,目光閃動,興奮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