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孔府淚別(第3/5頁)

硃安世笑著問:“你這兩天過得如何?”

驩兒略一遲疑,隨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們有沒有欺負你?”

“他們也都很好。”

“你願意一直住在這裏?”

驩兒又遲疑一下,隨即點點頭:“嗯。”

“實話?”

“實話。”

“嗯,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兒黑亮的圓眼睛忽地黯下來。

硃安世笑著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尋續兒和他娘。找到之後,一定會來看你。你先在這裏住著,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兒點點頭,神情仍舊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兒咬著下唇,眼中泛出淚來。

硃安世也心中難舍,卻只能笑著道:“你比我還懂事,我就不教你什麽了。你要好好的,等我來看你。”

說著他站起身,驩兒也忙站起來,硃安世又笑著拍了拍驩兒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兒點點頭,勉強笑著,眼中淚珠卻大滴滾落。

硃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淚,盡力笑著:“好孩子,莫哭,我們又不是見不到了。硃叔叔走了,你要看顧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說著,硃安世也眼睛發熱,不敢再留,轉身翻出後窗,左右看看,漆黑無人,便輕步走到墻邊,一縱身,翻上墻頭。再回頭,見驩兒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著自己,背對燈影,看不清神情,卻感得出孩子仍在流淚。

硃安世一陣難過,眼眶頓濕,他嘆了口氣,黑暗中,笑著朝驩兒擺擺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劃,隨即轉身跳下墻。

司馬遷一步步登上台階,慢慢走出蠶室。

蠶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靜養百日,稍受風寒,必將致命。因此蠶室密不透風,常年煨著火,晝夜溫熱。出了蠶室門,一陣寒意撲面襲來,司馬遷不禁打了個冷戰。

小黃門引他出去,他一轉頭,見宮刑室的門半開著,行刑木台上,已經換了一張新布,四邊用來固縛手腳的木樁上,鐵環繩索空懸,旁邊櫃中擺滿刀具盆盞。當日給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對著門,在洗手,水聲嘩嘩作響。

聽到這聲音,司馬遷心頓時抽搐、身子簌簌發抖,猛然想起那對幹瘦的手,那張陰沉的臉,那雙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豬羊一般,被剝得赤條條,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痛醒,隨即忙低頭兩步撞出門去。匆匆離了蠶室,走出大門。

眼前豁然敞開,只見大街之上,行人往來,個個坦然自若,即便面帶愁容,也絕無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殘形穢,就算有衣衫蔽體,也依舊無地自容。更何況,這三個月來,頷下胡須逐漸掉落,如今已經凈光,這樣一張溜光的臉,如同一個散著光芒的“恥”字,罩在臉上,引人注目恥笑。

他低頭疾走,不敢看身邊行人,一路上如賊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門前。他停住腳,怯怯擡眼,見家宅門庭依然,只是有些蕭索,心中陡然湧起一陣淒愴。門扇虛掩著,他猶疑良久,始終不敢伸手推門。正在忐忑,門忽然打開,是衛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來了!”

衛真瞪大了眼,驚呼起來,隨即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淚水奔湧:“主公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主母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淚就沒幹過。我隔幾天就去一次牢獄,可他們不讓我探看主公,使盡錢財,說盡好話,也不讓我進去見主公一面。主公要回來,他們竟也不說一聲,好讓我去接……”

司馬遷呆立在門口,見衛真如此,心頭暖熱,淚水頓時滾落。

衛真忙擦掉眼淚,拖著哭腔,笑著自責:“該死,主公回來,天下的喜事,我怎麽哭起來了?”說著忙站起來,緊緊扶住司馬遷,攙護著往裏走,邊走邊連聲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剛走進院中,迎面柳夫人趕出門來。司馬遷頓時站住腳,見妻子容色憔悴,鬢邊遍泛白霜,也是滿眼淚水,驚愕莫名。

夫妻二人對視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恍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淚,擡腳趕過來,伸出了手,司馬遷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隨即心中羞慚,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頭。柳夫人過來一把抓住他手,哭道:“你總算回來了!”

司馬遷雖然心中感激,卻不敢直視妻子。

柳夫人仍緊緊抓著他的雙手,流著淚道:“無論你怎麽樣,我都是你妻,你連我也要見外嗎?何況,這事從頭到尾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錯!你無辜入獄,吃了那麽多苦,如今總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該開開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衛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說,你我已經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雖然是一場大難,但畢竟保住了一條性命。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團聚,我已經千恩萬謝,你也千萬不要再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