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自殘毀容(第2/5頁)

硃安世大喜:“宰羊殺雞我在行,能不能求太子讓我混到宮裏去頂這個差?”

任安搖頭道:“你不成。”

“為什麽?”

“宮中庖宰得是凈過身的人。”

一連半個多月,太子始終未找到合適之人。

禦廚房卻缺不得人手,已經催要了數遍,食官令為奉承太子,一再推延。但再拖下去,既無道理,也勢必會令人生疑。眾人都很焦急,硃安世尤其焦躁難耐。

一個念頭在他心底不時冒出,但都被他壓住,根本不敢去想。

司馬遷寫好給衛真的書信,趁夜送了過來,硃安世一見司馬遷,那個念頭重又冒了出來。他知道司馬遷為完成史記而忍辱受刑,心中十分敬重。

然而……

深夜,他輾轉難寐,爬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

想著驩兒孤零零被囚在太液池水中央那漸台之上,他心痛萬分,那孩子自小就受盡磨難,現在又遭這等噩運,孤苦無依,只能等死。

想到“孤苦無依”,硃安世越發難過,不禁想起自己幼年經歷:他全家被捕,一個仆人帶著他僥幸逃走。那仆人牽著他奔了一夜,天快亮時,逃到一個岔路口,那仆人說:“孩子,我不能再和你一起走了。你父親當年救過我一命,現在我救了你,這恩算是報了。現在到處都在追捕我們兩個,我們在一起,誰都逃不掉、活不了。我們就從這裏分開吧,你自己當心——”那仆人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嘆口氣,然後轉身,頭也不回,朝左邊那條路走去。

當時,天才蒙蒙亮,又有晨霧,很快就不見了那仆人身影。

那年,他五歲。孤零零站在路口,天很冷,他不停地哆嗦,睜大了眼睛,四周霧茫茫,不知道該怎麽辦。心裏駭怕之極,卻哭不出來。

不久,身後忽然隱隱有人聲傳來,他才慌忙往右邊那條路跑去。他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麽活下來的,只記得自己不停地跑,跑累了,就鉆到草叢裏睡,睡醒了又繼續跑,跑了不知道有多久、有多遠。餓了,能找到什麽就吃什麽,野果、草籽、草根,甚而生吃老鼠、草蟲……後來,走到集鎮上,他開始討飯、偷竊,整天被追、被打,到處遊蕩,直到遇見一個盜賊,願意收留他,才算有了依靠……

若說“孤苦無依”,沒有誰比他更明白、更清楚。

當年他還能四處跑,現在,驩兒被關在漸台石室之中,比他幼年更加可憐。

他心裏一陣陣痛悔,為何要把驩兒交給孔家?當時為何不多想一想?我和當年那個丟下我的仆人有什麽分別?

煩亂中,那個念頭忽又冒了出來——

凈身,入宮去救驩兒。

這個念頭太過駭人,他頓時害怕慌亂起來。

但想到驩兒,卻又忍不住不去想。

眼下,太子設的這條計,是救驩兒的唯一可行之路,一旦斷絕,再要尋其他辦法,必定千難萬難,但凈身……

是他一念之差,害的驩兒被囚,理該由他去救驩兒,但凈身……

若是用他的腦袋來換驩兒,他一咬牙,也就能舍了這條性命,但凈身……

他想起酈袖,酈袖若知道這事,會怎樣想、怎樣做?

酈袖心地極善,見驩兒受難,必定不會坐視不顧,會和他一起盡力去救,但酈袖能答應他凈身嗎?

一旦凈了身,不男不女,從此再也休想在人前擡起頭,就連酈袖母子,也再無顏面去見。

他猛然想起一個人——幼年時,茂陵街坊上住著一個宮裏出來的老黃門。兒童們常聚在一起,跟在那老黃門後面,一起大聲唱童謠:“上面光光下面無,聽是牝雞看是牡……”起初那老黃門還罵兩句,後來只得裝作聽不見。他家人羞愧難當,悄悄搬離了茂陵,不知躲去了哪裏。當年,硃安世也混在孩童堆裏,叫得響,唱得歡。

一旦自己凈了身,自然也和那黃門一樣,他或許受得了那屈辱,酈袖呢?續兒呢?

可是,我若不去做,誰來救驩兒?如何救驩兒?

當時在扶風,驩兒從府寺獨自逃到軍營後、躲在那塊大石背面,見到我,就說知道我一定會去找他。那夜在孔家,我輕輕叩窗,驩兒一聽就認出是我,也說“我就知道!”現在,他也一定在等我,等硃叔叔去救他……

司馬遷能為一部書忍受宮刑,為了驩兒,我為什麽不能?

他又想起五歲那年,和父母訣別時,母親讓他長大做個農人,而父親則聲色俱厲對他說:“我不管你這輩子做什麽,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但哪怕死,你也得記住一個字——信!說過的話,必須做到!你若是敢失信於人,就不是我郭解的兒子,連豬狗都不如!記住沒有?信!”

活到今天,他雖然任性莽撞、胡作非為,但答應別人的事,都一一辦到,從未失信於人。在扶風,他答應那位老人,要保驩兒平安,而現在驩兒卻被囚禁深宮。那位老人家都能舍棄性命救驩兒,我為什麽不能?我怎麽忍心失信於老人、失信於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