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自殘毀容(第3/5頁)

但是,凈身……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黑暗中,他縮在床邊,垂著頭,狠力抓著頭發,心亂到極點,幾欲發狂,竟忍不住失聲哽咽。

第二天一早,任安就來報信——

“不成了。禦廚房又在緊催,食官令也再等不及。太子只得在自己宮中選了個庖宰,答應明早就送進宮。”

眾人聽了,盡皆默然。硃安世通夜未眠,本就憔悴,聽了這話,頓時垂下頭,更加萎頓。

韓嬉見硃安世喪魂落魄,忙安慰道:“這個法子不成,總有其他辦法。”

郭公仲卻搖搖頭,道:“沒有。”

韓嬉反問:“怎麽會沒有?這又不是登天,總有路子可走。”

樊仲子嘆口氣道:“再怎麽想辦法,也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直接到漸台去救孩子,咱們已經試過,有銅蓮花攔著,更不用說上面的宮衛,行不通;另一條是讓衛真偷傳《論語》,但又找不到人進宮和他接手。除此而外,還能有什麽辦法?總不能沖進宮去搶。何況皇帝老兒喜怒無常,驩兒的性命……唉!”

幾個人又默不作聲,屋子頓時靜下來。

硃安世心裏翻騰不息,盯著墻角,思緒如麻。

墻角是一架木櫥,上面擺著各樣瓶罐器物,靠裏貼著木板,豎放著一塊白石版,是習字版。望著這習字版,硃安世猛地又想起兒子郭續。在茂陵,續兒就開始用習字版練字,成都的宅子中,也有這樣一塊習字版,續兒已經能寫很多字,已經遠遠勝過自己。酈袖不但教續兒習字,也教他讀書。硃安世自己雖然厭煩讀書,看兒子習字誦文,卻很歡喜,望續兒成人後,能做個知書達理的文雅君子。

那日,硃安世向司馬遷請教《論語》,司馬遷說《論語》是儒家必修之書、啟蒙之經,凡天下讀書之人,自幼及老,都得終身誦習。孔壁《論語》司馬遷也未讀過,只偶然得悉古本《論語》中的一句:“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另有半句,或許也出自孔壁《論語》——“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

硃安世雖不讀書,這兩句一聽也立即明白,這正與他猜測相符。劉老彘最怕的便是這等話,他獨尊儒術,是要全天下人都忠心效命於他,為奴為婢、做犬做馬,哪裏能容得下這種話在民間傳習?

尤其是那日見到庸生之後,硃安世才知道,讀書未必都能謀得到利祿,反倒會戕毒人心,尤其是老實本分之人,讀了書,如同受了巫咒蠱惑一般,愚傻木呆,只知守死理,絲毫不通人情、不懂事理。

這等巫蠱之力,不但懾人耳目,更浸入骨髓。那日劉老彘試騎汗血馬時的森然威儀,至今仍讓硃安世不寒而栗,而孔家“晨昏定省”的禮儀更是讓人僵如木偶、形似傀儡。

今世儒生,一面教人恪守禮儀、死忠死孝,一面坐視暴君荼毒、酷吏肆虐。謀得到權勢,就橫行霸道、助紂為虐,謀不到利祿,則只能俯首聽命、任人宰割。

酈袖教續兒讀書,必定也會誦習《論語》,而今本《論語》卻已不見“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這些道理。續兒年紀還小,很多道理若不告訴他,他可能到老都不會知曉。就如我,若不是當年父親嚴厲教導我一個“信”字,我哪裏會知道人該重諾守信?

念及此,硃安世心中猛地一震:我不止要救驩兒,更要救孔壁《論語》。不為他人,單為了續兒,也該拼盡性命、全力營救!

就算找不到酈袖母子,若能救出孔壁《論語》,縱使不見,只要兒子能讀到孔壁《論語》,明白道義、不受巫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也算盡了一番心力,沒有枉為人父。

於是,他不再遲疑,擡起頭,正聲道:“我去。”

幾個人都望向他,都極詫異。

硃安世鼓了鼓氣,一字一字道:“我凈身進宮。”

“什麽?”幾個人一起驚呼。

硃安世又重復了一遍:“我凈身進宮。”

郭公仲嚷道:“不……成!”

硃安世話說出口,頓時輕松了許多,他轉頭問道:“有什麽不成?”

幾個人見他這樣,都說不出話來。

良久,任安才道:“就算你願意,也來不及。凈身之後,至少要靜養百日。太子明天就得送庖宰進宮。”

硃安世道:“我體格壯實,要不了那麽久。太子先派自己的庖宰去對付一陣,到時候那人裝病出來,再換我進去。”

樊仲子道:“誰都成,偏偏你不成。你曾在大宛廄裏養馬,不少人見過你,又盜過汗血馬,你一進去,怕就會被人認出來。”

硃安世略一想,道:“這個更好辦,當年豫讓為行刺趙襄子,漆身吞碳。我只要用烙鐵在臉上烙幾下就成了。”

諸人見他這樣,都驚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