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14頁)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讓她為即將來臨的戰爭雀躍不已。開戰絕對意味著,在父母身邊這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生活到頭了。他們一成不變的禮教還有毫無意義的社交生活禁錮著她,讓她厭倦,灰心喪氣。她渴望逃離這裏,去過自己的生活,但這似乎不可能,她尚未成年,又沒有什麽她能勝任的工作。但她急切地期盼著,開戰之後所有一切都肯定會不一樣。

她曾癡迷地閱讀過一些報道,有關在上次大戰中女人們是如何穿上她們的褲子到工廠裏工作的。現在海陸空軍部隊裏都有女兵分隊。瑪格麗特夢想加入後援預備軍——女人的軍隊。她掌握的技能少得可憐,其中一項是駕駛。父親的司機狄比用勞斯萊斯教過她,戰死沙場的伊安曾把他的摩托車借給她。她甚至可以開摩托艇,父親在法國尼斯有艘小型遊艇。後援預備軍需要的正是救護車駕駛員和會開摩托的通訊員。她仿佛看到自己身著制服、頭戴頭盔、騎著摩托車,以最高時速將緊急軍情從一個戰場送到另一個戰場,卡其色襯衫的胸前口袋裏放的是伊安的照片。她堅信,只要給她機會,她就能很勇敢。

後來他們才發現,宣戰其實就在他們做禮拜期間,甚至在十一點二十八分,布道進行到一半時還拉響過一聲防空警報。不過這警報沒傳到他們村子,充其量也就是個假警報而已。奧森福德一家就這樣從教堂走回了家,全然不知他們已經身在戰爭中了。

珀西想要帶槍去逮兔子。他們都會射擊,這算是個讓他們癡迷的家庭娛樂活動。父親當然拒絕了他的請求,因為在周日射獵是不合規矩的。珀西大失所望,但還是順從了。他雖然劣跡斑斑,但畢竟還沒到膽敢公然違抗父親的年紀。

瑪格麗特喜愛弟弟的機靈頑皮。他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一縷陽光。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像珀西那樣拿父親開涮,在背地裏取笑他,但每次她都會氣到笑不出來。

他們到家後,看見一個光著腳的女仆正在大廳裏澆花,全都嚇了一跳。父親不認識她,粗魯地質問道:“你是誰?”

母親用她柔軟的美國口音說:“她叫詹金斯,這周剛開始工作。”

女孩屈膝行禮。

父親說:“那她見鬼的鞋子去哪兒了?”

女孩臉上掠過一絲疑惑,然後用譴責的眼神瞥了一眼珀西。“請原諒,主人。是艾斯利勛爵。”珀西的貴族頭銜是艾利斯勛爵,“他跟我說,客廳女仆必須在周日赤足以示尊重。”

母親嘆了口氣,父親則惱怒地哼了一下。瑪格麗特卻忍不住想笑。告訴新來的傭人編造出來的規矩是珀西最愛玩的把戲,他可以有板有眼地講述最荒誕的事情,而奧森福德家族的古怪名聲在外,無論有多荒唐別人都會信以為真的。

珀西總能讓瑪格麗特開心,但現在她又不禁為光腳在大廳裏站著的可憐女仆感到抱歉。

“去把鞋子穿上。”母親說道。

瑪格麗特加了句:“以後別再相信艾斯利勛爵的話了。”

他們摘下帽子走進起居室。瑪格麗特揪起珀西的頭發,低聲呵斥他:“這麽做太不厚道了。”珀西卻咧嘴一笑,他簡直無可救藥。有一次他告訴牧師說,父親晚上犯心臟病死了,全村上下都開始哀悼,直到後來大家才發現這是場惡作劇。

父親打開收音機,這才聽到消息:“英國已向德國宣戰。”

一股狂喜湧上瑪格麗特心頭,那種興奮感仿佛像在高速駕駛,又像是爬到了大樹的最頂端。她不需要再為開戰與否苦苦糾結了:悲劇、苦難、傷害和失去親人的悲痛都是無可避免的,木已成舟,能做的唯有戰鬥。這想法令她心跳加速。所有一切都會改頭換面,社會舊俗將被摒棄,婦女將會加入抗爭的行列,階級桎梏也會被打破,每個人都要並肩作戰。她將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他們要同害死可憐的伊安和其他千千萬萬優秀青年的法西斯戰鬥。瑪格麗特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報復心重的人,但她一想到納粹就義憤難平。這種感覺陌生、可怕,讓人不寒而栗。

父親大發雷霆。他本來就又胖又紅的臉仿佛要爆炸一般。“該死的張伯倫!”他說,“讓這卑鄙的家夥見鬼去吧!”

“艾傑倫,注意點。”母親責備他說話不知節制。

父親原本是英國法西斯聯盟的創始人之一。那個時候的他和現在大不一樣:年輕的他容貌俊美、身材修長、個性溫和、充滿魅力,贏得了人們的忠誠和信任。他寫過一本飽受爭議的書,名叫《雜種人:人種汙染的威脅》。書中論述了白人是如何與猶太人、亞洲人、東歐人甚至是黑鬼通婚,讓文明走上下坡路的。他還和希特勒通過信。他相信希特勒是繼拿破侖以來最偉大的政治家。那時每逢周末他都會在家裏舉辦盛大的派對,邀請的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政客,有時會有外國政治家,有一回甚至連國王都來到了這個終生難忘的場合。他們的討論持續到深夜,管家將地窖裏的白蘭地一批批往上搬,男仆們則在門廳裏打起哈欠來。整個大蕭條時期,父親都在等候國家的召喚,臨危受命出任首相,拯救國家經濟。但是這樣的召喚始終沒有來臨。周末的派對越辦越少,規模越來越小,尊貴的客人們想方設法切斷自己和英國法西斯聯盟的關系,大失所望的父親則日漸消沉。他的魅力隨著自信一起離開了他,英俊的相貌也被怨憤、厭倦和酗酒給毀了。他從來就沒什麽真才實學,瑪格麗特讀過他的書,她震驚地發現,此書不光內容錯誤百出,而且觀點非常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