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馬克·埃爾得對戴安娜·拉弗斯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上帝,你真是我今天見過的最美的東西。”

對她說這種話的人多了去了。她活潑又漂亮,喜歡穿漂亮得體的衣服。那天晚上她穿的是翻領土耳其長裙、拉褶背心和五分長手套。她知道自己很美。

那是在曼城米德蘭酒店的一場晚宴舞會。是商務大臣弗裏曼遜的夫人之夜,還是紅十字會的籌款宴來著?她也不知道。出席這些場合的都是一撥人。丈夫莫巍的商業夥伴們幾乎都和她跳過舞。他們把她摟得特別近,老踩她的腳,而他們夫人的眼神則能把她瞪死。當時戴安娜就想,真是奇了怪了,男人為漂亮姑娘丟人現眼,老婆怎麽都不怨自己老公怨人家姑娘呢,弄得好像是戴安娜對這些忘乎所以滿嘴酒氣的男人有什麽企圖似的。

她教副市長跳吉特巴舞,好好地氣了氣那群臭男人,也讓她老公下不來台。現在她想歇口氣兒了,於是溜到了吧台邊,裝作要買香煙的樣子。

當時一個正在品著白蘭地的男人擡頭看到她,仿佛她給房間帶來了陽光。他是個小個子男人,幹凈利落,帶著大男孩兒式的微笑和一口美國腔。她看他的贊嘆似是由衷的,舉手投足又很有範兒,也燦爛地朝他笑了笑,但並沒說話。她買了香煙喝起了冰水,喝完就回舞池了。

他定是跟酒保打聽了她是誰,然後又不知怎麽的拿到了她家地址。第二天,他就給她致上了一封米蘭德酒店信紙所書小箋。

是一首詩。

開頭是這麽寫的:

你的莞爾一笑,

雕刻在我眼裏,

定格在我心裏。

生生,世世。

她閱之流淚。

她為她所企求的一切都不可得而流淚。她為自己在跟一個討厭休假的丈夫苟活在這座烏煙瘴氣的工業城市而流淚。她為這五年來唯一遇到的美好和浪漫而流淚。她還為自己不再愛莫巍而流淚。

之後事情的發展就很迅速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星期一進城。往日裏她會先上布茨書店的流動圖書館換書,再去牛津大街的帕拉蒙影院花兩先令六便士買一張午餐加午後場的套票。看完電影後,她會上路易斯百貨還有菲尼根商場逛一逛,買買絲帶、手絹或是給姐姐家小孩的禮物。有時她還會逛逛肉鋪街上的小店,給莫巍買點兒異域奶酪或是風味火腿。之後她會乘火車準時回到位於市郊阿爾特林查姆區的家,趕上吃晚餐的時間。

這一次,她在米蘭德酒店的酒吧喝了咖啡,在米蘭德酒店地下的德國餐館用了午飯,在米蘭德酒店的休息室品了下午茶。可是她沒有見到那位一口美國腔的英俊男人。

她訕訕地回了家。她告訴自己,這太可笑了。自己跟他的見面連一分鐘都不到,還跟他一個字兒都沒說!他仿佛代表了所有她認為自己生命中缺失的東西,但真到見到他時,她可能又會覺得他無聊、神經質、病態,發現他難聞或者有其他什麽毛病的吧。

她下了火車,沿著她家所在的那條盡是城郊別墅的街道走著。她快到家時擡了下頭,卻赫然瞧見他正朝自己這個方向走著,心裏頓時一陣慌亂。他上下打量著她家的房子,故作漫不經心狀。

她羞得兩頰緋紅,心跳加速。他也嚇了一跳,停了腳步。但她卻繼續走著。她從他肩旁走過,說:“明早中央圖書館見。”

她沒想他回復什麽,可是——後來她慢慢了解到——他這人又機靈又幽默,當即就問了一句:“哪個區?”

圖書館雖大,但還沒大到兩個人找半天也遇不著彼此的地步。不過她還是把腦海裏想起的第一個詞告訴了他:“生物。”他笑了。

她進了家,耳邊仍縈繞著他的笑聲:溫暖、輕松又歡喜的笑聲;熱愛生活且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的笑聲。

房子裏空蕩蕩的。掌管家務的洛林夫人已經走了,莫巍還沒到家。戴安娜在衛生的新式廚房裏坐著,想著那首幽默的美國小詩。

翌日早晨,她發現他正坐在一張桌旁,上面放有張牌子寫著“安靜”。她走過去說:“嗨……”他卻將食指移至唇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然後給她寫了張紙條。

上書:“我喜歡你的帽子。”

她戴的是頂小圓帽,形狀像是個倒置的鑲邊花盆,帽子歪向一邊,幾乎蓋住她的左眼:雖然沒幾個曼城的女人能接受,但這是時下流行的戴法。

她從手袋裏掏出一支小筆,在下面寫道:“你戴不好看。”

“把它戴到我那株天竺葵上肯定正好。”他寫。

她咯咯地笑了,他說:“噓!”

戴安娜心想:他是瘋子還是風趣?

她寫:“我喜歡你的詩。”

他接著寫:“我愛你。”

看來是瘋子,她想,但淚水卻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寫:“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