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陰魂不散的他

母親不喜歡我,甚至可以說,恨我。

她是政壇要員家藍氏的長女,曾是童城最美的大家閨秀,人人提到藍宛,大約午夜夢回都要惦記一下的。

然而那個年代又是那樣的家境,聯姻是逃不掉的。不止是父親不喜歡母親,母親也並不喜歡父親,可是年輕的他們都沒有反抗家族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麽結婚兩年之後,我才會出生的緣故。

藍宛心比天高,雖然依著中國老傳統的那一套長大的,卻最想過的是西方女性一樣自由的生活。我記憶裏,他們經常是在家中爭吵,一件小事都可以從日出吵到日落。

全然不顧我還在場。

藍宛會埋怨林望疏毀了她的自由,林望疏則埋怨藍宛害他不能娶回心愛的女人,他們只敢對著對方大呼小叫,卻不敢各自回頭與家族長輩翻臉。

聽說,我的出生,還是長輩們下了藥才促就的,這話雖然是沒有證據,但是我信了。

我甚至想象得到一夜糊塗之後清醒過來的兩個人有多麽尷尬、多麽怨恨、多麽想把對方撕碎。

如果沒有我的出現,婚姻的悲劇大約會結束得早一點,如果晚生二十年,他們也可以各自幸福。可惜,我就是這麽不長眼地存在了。

藍宛也好,林望疏也好,他們有著那個年代傳承下來最根深蒂固的觀念,即便互不順眼,即便心有不甘,可是終究大不過‘家’這個字。包裹著他們蠢蠢欲動的心臟四周,是傳統腐朽的血液。

因為有了我,他們終於死心了,他們終於認命地冠上了彼此這個枷鎖,林家這個三角才算健全了,於是圈住了三個互不關心的人。

漸漸的,他們已經不會再吵架了,吵架需要力氣,他們不年輕了,可是心裏還有火氣。好在他們有了一個可以共同撫養、共同怨恨的存在----我。

每當看到我,林望疏想起的會是那個跟他有緣無分的女人,然後憤憤瞪我一眼;

藍宛則是會咬牙看著她年輕時意氣奮發的照片,然後拂袖而去。

他們都覺得自己無辜,難道我就不無辜嗎?

七歲的時候,發燒到四十度,疼得在地上打滾,從父親的房門哭到母親的房門。可是他們剛吵完架,誰都嘔著氣當我是胡鬧。如果不是芳姨連夜從老家趕回來,抱著我請醫生來吊鹽水,可能我真的死了。

而藍宛次日清晨頂著一張面膜臉,看著一宿沒睡的芳姨和病怏怏的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就沒見過哪家孩子這麽會哭的!”

看見了吧,沒有人愛我,我不被任何人需要。

上帝大概也知道我不討喜,所以我長得既不像林望疏,也不像藍宛,卻長得很像奶奶,雖然樣貌平凡,可我卻很滿意。

我的名字是奶奶取的,林家很咬文嚼字,所以每個人都像古人一樣還有小字,只在家裏叫叫。小字叫做‘臨慕’,也是奶奶取的。一個羨,一個慕,她希望我這一生都是令人羨慕的美好。

奶奶是家裏唯一一個愛我的人,可是她早年得了阿茲海默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她清醒的時候會抱著我,安慰我說:“臨慕啊,總有一天會有個人愛你的,比奶奶還要愛你。”

我記在心裏了,我一直等啊等,等到秦浪出現。可是最後才發現,是我多想了。

新的一天開始上班的時候,我先是收到傅小瓷的電話:“阿羨,秦浪又來找我了……”

“他想幹嘛?”

“他問我要你的電話和地址。”

“你敢給一個試試?”

傅小瓷好像有些頭疼:“我當然不敢給,他就跟門神一樣站在那裏,愣是看得我這兒一天沒生意了。後來我實在怕了他了,就從後門溜走了,等我回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店裏的人說,他好像找街管要路況監控去了。”

路況監控?難不成他是想從我離開的那輛的士開始,一路一路順著監控查我麽?

一氣之下把筆給弄斷了,我沒好氣:“他下回再來,你就告訴他,我不會再纏著他,他不用這麽不擇手段趕我走。”

傅小瓷先是應了一下,然後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阿羨,我這麽說你大約不愛聽,可我真的覺得,他很想見你。當初你一句話都沒有,突然就消失了,任是誰都會有疑問的。不論現在他的目的是什麽,只要你不給他機會,他就不會再傷害你了。就算你想徹底結束,也該面對面好好談一談,你說呢?”

這番話發自肺腑,不是替誰說話,而是真心為我,我聽得出來。傅小瓷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我真的是怕了秦浪,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方式不一樣,有些人喜歡把他們抽絲剝繭,直到清清白白,而有些人喜歡用土掩埋,再不啟封,我就是後者。

“我會考慮的。”這是掛電話前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