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夜了,篝火堆逐漸生起,赤焰搖晃著,舔著底下的柴木,噼裏啪啦地燃燒。

營帳內,一人於書案前站著。

曹綱提起筆,卻是停滯在那裏,半晌,蓄足了的墨汁從毫尖處滴落,案上泛黃的紙立即被染了濃濃的一圈深黑。

他目色一動,嘆了口氣,將筆放下了,看了看那已被汙了的宣紙,當即拿了起來,隨手揉成一團,丟在一旁。似焦躁地,他雙手握成拳頭,重重地砸在桌案上,台面上的物事震得齊齊跳了起來,伴隨著砰砰幾聲,隨即歸於寂靜。

從廣安王營帳出來後,他一直有一股發不出來的氣,這股氣既有輕敵的自厭,又有壯志未酬的郁郁,更有大仇未報的怨恨……重重情緒交織一起,讓他一夜都入不了眠,唯有借著昏暗的燈燭大半夜寫字排遣。

可如今,卻也半分都落不了筆了。

他嘆了一口氣,搖搖晃晃退後幾步,頹靡地坐在椅上。

如今的情況,已全然不是前一世的模樣了,他輔佐的潛龍已被人改變了。

記憶突然回到了上一世。

在未投效赤虎王之前,他是見過他的。

那時候的他還是春風得意的江南府狀元,亦是深受陛下賞識的翰林院院使,恣意風流,壯志滿懷。

那一日,幾位同僚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什麽,他自不是那等愛好打聽之人,但同僚卻是擠過來,與他說了一件事情。

昨夜,教坊司一個未凈面的官妓死了。

原本這便不是什麽大事,偌大的京畿,明裏暗裏各般齷齪的事多了去了,區區一個官妓之死,又何談得上駭人聽聞,但這官妓不同,她乃叛將倪焱之女,且死的極不光彩。

“聽說為給相好的官妓出頭,惹怒了一群世家公子哥,便押在雅房內給輪著……造孽,才十二呢!”

曹綱當時聽了只是一驚,但並未多說什麽。

但當天上朝的時候,朝堂震動,連著拖出去好幾個武將就地仗打,聽說都是彈劾此事的,他這才知道,昨日犯事的那一群皆是貴胄子弟,連右相嫡孫、戶部尚書之子等幾個重臣血親都牽扯在內。

那倪焱曾立下不世之功,在武將們心中的威望極高,雖冠上通敵賣國的罪名伏誅多年,但這一樁至今仍還是疑案,不少武將雖礙於陛下沒有明著說,但多多少少背地裏憤慨不已,一個開疆拓土的武將之女慘死在世家子弟手中,自有武將悲憤難當,拼死上諫。

縱是如此,這一樁大事,在訓斥貶謫幾個武將後,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解決了。

對外的口徑是那官妓襲擊客人,被誤傷至死,朝中也下了禁令,往後不得再提及此事,否則嚴懲不貸。

偌大的朝廷哪裏沒有一兩件諱莫如深的事呢,曹綱想著,過些時日眾人便會漸漸地淡忘此事,如以往每一次輿情一般。

下了朝後,曹綱如往常一般路過了長街,卻發現前方的道路已被層層人群給包圍了,不明事由的眾人交頭接耳——正是教坊司的位置。

驀地,人群像是避開瘟疫一般讓出一條道來,於是曹綱看見了他那個未來將要輔佐的霸主。

然而此時的霸主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破相少年,他背著個蓋著衣袍的瘦小的人,一步步從教坊司的大門走了出來,一張猙獰的刀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為不讓背上的胞妹滑落,他走得極慢,腳步沉重。

一陣狂風吹過,卷起了地上的沙土,也將少女背上蓋著的衣袍吹落,須臾間露出那張死不瞑目的慘白的臉,以及浸滿鮮血但已經幹涸了的衣裙。

衣袍落地的地方瞬間又空出了一塊地方,人群躲得遠遠的,議論紛紛。

那個少年原地停滯了片刻,往那衣袍走了去,他的肢體僵化了一般,極其艱難地俯下身去拾起那件衣袍,反手為身上的胞妹蓋上,但剛蓋好又滑落在地上,他怔怔地看著那沾了灰的衣袍,像一只被束縛住了的困獸。

曹綱不知怎麽的,腦子一熱,忙三兩步上前,幫他拾起地上的衣袍,當意識到自己舉動的時候,他還有幾分心驚膽顫,但衣袍已經在手上了,只能暗自咬咬牙,為他遮住了背上的少女。

那個破相少年回過頭來,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別開了頭,向遠處走去。

後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彼時猊烈已投身江鏡總督府,拼死立了無數的軍功,卻還是未等得及換他的胞妹脫了賤籍。

那之後,那群犯事的紈絝老實了一段時日,因為總有風傳那兇獸會暗自報復,個個心驚膽戰小命不保,為絕後患,不少京中殺手摸入江北暗殺,但一直未得逞。

後來多年過去了,直至猊烈一統總督府,取代總督薛再興,接管兩江三省兵力的時候,他也並未有任何報復的手段。

眾人皆以為事情就這麽含糊間過了,直至京畿淪陷,京城落入那人之手,當年的宮中賤奴登上了至高之位,一切的報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