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一章 屯(第4/6頁)

然而,一個孩童卻將他攪亂。

這孩童叫王小槐。

王氏宗族中,嫡系是先祖王祜長子王懿一脈。王懿長子王睦是族中宗子,他自幼好學,飽飫經史,欲舉進士,求取功名,卻被叔父王旦勸止。王旦那時已為宰相,說我王家貴盛已極,豈可再與窮寒門戶爭競?只向真宗皇帝為王睦求賜了一職,赴浙江任東陽知縣。王睦也許是灰了心,任職一年便卸任,且並未回到汴京,而是隱居在東陽永泰鄉。他這一房由此定居於永泰。

王懿次子王淳便成了汴京三槐王家宗子。淳生克,克生震,震生豪。

王盉祖父是婢女所生,庶出入不得正譜。論輩分,王豪是王盉的祖輩,卻只比王盉長三歲。這位小祖父自幼頑劣,又因輩分高,族裏人人都敬讓,因此越發乖張不遜。成年後,王豪繼承宗子之位。賣故宅、遷鄉裏便是由他一意主張。宗族中那時人人都慌失了主見,只能聽他安排。

王豪人雖乖張,卻極有經營才幹。到了鄉裏,族人分產只照人丁數。王豪那時只有一子,分得的田地只比王盉多五十畝。然而,王豪旋即便將自己那片田轉典出去,而後攜資出門行商。至於做何等生意,族人都不知曉,只眼見著他每年回來,都比往年更富些。幾十年下來,王豪不但將典出的田產贖了回來,更在鄉裏不斷置買新田。如今不僅在宗族中最為富強,在襄邑縣也是一等豪富。

只可惜,王豪生子接連夭折,直到五十四歲,意外得了個幼子,乳名叫小槐,以示“三槐王家”正脈。

王小槐今年才七歲,生得頭窄嘴尖、背弓肩瘦,猴子一般,卻天生極聰穎,性情更是嬌縱異常。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小槐小小年紀,竟成了這個宗族中輩分最高的一個。又是正脈嫡子,且家業富厚,族裏人紛紛前去巴附。王小槐越發驕狂無忌,整日手拿一把銀彈弓,揣一袋栗子,見誰不順意,扯起彈弓便射,自稱“小祖賞利市”。被射中的只能忍痛賠笑,不敢發半句言語。

王盉見不慣這等狂頑,但王小槐是自己叔父,礙於輩分倫常,只能裝作不見,遠遠避開。然而這鄉裏地界只有這麽大,哪裏能避得開?

去年十月下旬,王盉帶著兩個兒子去田裏覆芫荽。那時已霜降,芫荽割過後,根留在土裏,用幹草覆蓋,不但一冬不死,還能在雪下生長。他這片地和王小槐家的一片田正相鄰,那田裏種的是冬瓜。王豪亡故後,他家莊客盡被王小槐打跑,那些瓜便荒棄在地裏,已經開始潰爛。王盉半生務農,最見不得糟踐農物,便叫兒子們揀好的摘下來,裝到車子上,給那個小叔父送去。

兒子走後,他正獨自彎著腰在田裏覆草,後臀猛地一陣劇痛,回頭一瞧,竟是王小槐。王小槐身穿白孝袍,手裏扯緊銀彈弓,歪斜著眼,扣住一顆栗子,正瞄準了他,嘴裏大聲罵:“你這奴婢生的不孝子,冬瓜冬瓜,不過冬能叫冬瓜?小祖我正等著下了雪吃冰瓜,卻被你摘了——”說著,手一松,那顆栗子飛射過來,王盉慌忙躲開。王小槐見沒射中,著惱起來:“你敢躲?”又抓出一顆栗子,扣到牛筋弦上,再次瞄準了王盉。王盉又羞又憤,卻只能快步躲開。王小槐已經興起,邊罵邊追邊射。王盉後背後腦連被射中,痛辱交加,卻不敢回頭,只能加快腳步,急躲回家,關死了院門。王小槐追到門外,仍不住尖聲叫罵,不停地用彈弓射門板。王盉做了半輩子誠厚人,從沒有受過這般羞辱,坐在床腳,聽著外頭的叫罵聲、射門聲,淚水禁不住滾落,幾次想一頭撞向墻。

王小槐罵累之後,才悻悻離開。可這之後,只要見到王盉,他便立即握著彈弓追射過來。王盉被逼得無法,生平頭一回在夜裏偷偷燒香祈告,求老天一把天火,燒了那個頑劣子。

讓王盉震驚無比的是,他祈告了許多日後,正月間,王小槐去了汴京。隨後一個消息傳來:王小槐乘了一頂轎子,行到汴河虹橋上時,那轎子竟忽然燃起火來,王小槐被燒死在裏頭。

王盉聽了,驚異之余,先是一陣暗暗慶幸,老天聽到了自己祈告,除掉了這個禍患。可過了兩天,他心裏漸漸不安起來,王小槐畢竟只是個孩童,何況還是自己叔父。

連著許多天他都惴惴難安。有天夜裏,已過三更,他卻睡不著,躺在床上,忽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車輪聲,四下裏的狗全都叫起來。那車子緩緩駛進村子,經過他家院門,向東一直行到王小槐家院門前,停了下來。他忙起床披衣,出去悄悄打開院門,探頭朝東一看,渾身頓時一寒:那輛車上掛了幾只白燈籠,照得雪亮。車身垂滿白綾,通體雪白,靈車一般。車前看不見車夫,只露出半截馬身,那馬也是渾身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