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一章 屯(第2/6頁)

那時,王盉已到婚配年紀。原先他們王家論親,五品以下官戶,絕不肯俯就。到王盉,只要略帶一點官階,父母便盡力催促媒人去提親。最終,王盉卻只娶到一位絹商的女兒。這是他們王家百年來頭一回。王盉自己愧赧之極,大半親族卻竟然羨嘆那家的數百貫奩資。

成親之後,家道越發艱難。那時,宰相王旦之孫王震、王古都還官居要職,卻相繼卷入黨爭,遭貶黜,先後客死南方。王家自此越發一蹶難振。幾代先祖曾在拱州襄邑縣累年置買了一些莊田,這京城再住不得,族裏只得變賣了這祖宅,賣得二十萬貫,去襄邑添買了一百多頃田產,又按戶修造了六十多座房舍宅院,舉族遷往那裏。每家計口分田,不論男女老幼,一口人五十畝地、十貫錢。

離門那天,族裏婦人們哭聲連片,男子們也都個個垂頭苦臉。王盉先也喪氣,但看到那些善讀書的叔伯兄弟那般失魂模樣,心裏忽而一動:離了這門庭,去那鄉裏,便不是讀書做文章的世界了,分得百畝地,我這副身軀或許有用場了。

數百口人扶老抱幼,僅車子就雇了上百輛,將能搬的物件全都裝載在車馬上,前後綿延半裏路,哭哭嚷嚷奔喪一般來到皇閣村。這村名聽著大貴大雅,其實只是一處尋常村落。當時又正是深冬,遍地枯寒,滿眼窮陋。一眼瞧見那荒僻景象,婦人們又全都哭了起來,男子們則全都凍住了一般。唯有王盉,偷偷露出了笑。

他是皿字輩,其他兄弟,盡是簋、盙、盎、盨這些國之重器。唯有自己,上頭一個沾泥帶土的禾字,一聽便極村樸。如今看來,這個字卻早有預見。其他那些寶器,到了這裏,全都成了無用之物,自己卻似乎生來便是要在這裏得其所用,顯其所貴。

先祖王祜曾說,天地之間,倫常最大,王家一族,世世代代都要同生同長、同居同爨,不許分隔析戶,如此才能根深葉茂,血脈綿延。然而,這些年族中強支早已離居遷移,剩下各房因分食不均、掌財不公爭鬧了許多回。最終,自家顧自家,合族共居已名存實亡。到了這裏,自然更難再同財共業。來之前,族中就為分產鬧了許多日。來了這裏,瞧過各自分的田地,再看到那幾間倉促修造的窄陋房宅,族人們又在寒風裏哭鬧起來,引得這村裏那幾十戶農人都來圍看。實在凍得受不得了,眾人才哭哭啼啼各自進到各自房的宅裏。

王盉的妻子顧氏原以為嫁入天下聞名的王家,不知能享到何等榮華,進了門才發覺自己掉進了一口琉璃砌的窮窟。等進到分得的那一小院房舍,她看到墻壁漏風、窗洞大開,如狗舍一般,也頓時哭了起來。

王盉心裏愧憐,卻不願多言,拿過院裏一把破掃帚,將幾間房都清掃幹凈後,到車邊將幾件桌椅床櫃獨自連拖帶扛搬進屋。而後鋪好床褥,擺好瓶壺器物。又將一只泥爐安在堂屋中間,撿了些枯枝,將爐火生了起來。再到村頭井口,打了一桶水,回來燒起一壺水,屋裏頓時暖亮起來。

王盉從未做過這些雜事,可動起手,竟自然便熟。他環視這陋室,生平頭一回覺著雙腳真的踩到了地,站到了實處。扭頭見妻子仍坐在床邊抹淚,便將她硬推了過來,讓她坐到爐邊取暖,安慰道:“你莫憂,我不會讓你受窮寒。”妻子聽了,又哭起來:“我不是哭窮寒,我是哭我這命,不公道!”

王盉聽了,倒笑了起來。他自小便覺著這命不公道,今天卻忽然覺得,公道原來有個早晚遲速,而且晚來似乎比早來好。看那些叔伯兄弟,如今個個苦耷著臉,全都沒了一毫主張,他卻像是回了家鄉一般。不過,他沒再多言,笑著轉身出去,幫叔伯兄弟們搬擡什物、安置新家。

家安好後,嚴冬無事,其他人都三三五五聚在一處哀嘆傷懷。他獨自關上房門,取出在京城買的幾部農書,《夏小正》《月令》《後稷農書》《汜勝之書》《齊民要術》……坐在爐火邊,一卷卷細細讀起來。自幼讀書,他覺著像是在鉆狗竇,費盡了氣力也鉆不進去。可讀起這些農書,心眼頓時敞亮,出門看景一般,一字一句,一豆一麥,竟極有滋味。

他見書中寫道,冬十二月,造醬、制臘脯、溉冬葵、燒荒、斬伐竹木、嫁果樹、造農器、碓硙糞地、造餳孽、貯草、貯皂莢、縛笤帚……竟有許多要務雜事。他忙丟下書,去村中農戶家瞅了一圈。果然,並沒一人閑著,連老人孩童都各自忙著活計,或簸豆,或削竹,或撿皂莢……

王盉一時間頓在那裏,轉頭見旁邊院中有個老農蹲在地上,正在敲打加固一個車架,那車架並無輪子,底下卻豎著兩根木柄鐵彎刃。王盉從沒見過,便走過去問。老農笑著說:“這是耬犁。車上這木鬥盒,底板開了孔,裏頭盛谷種,套上牛,一邊犁地,一邊下種。”王盉忙又問:“老丈,我要務農,該備哪些農具?”老農先一愣,隨即又笑道:“這耬犁便缺不得,還得有連枷、磨、鑿、鋤、鐮、斧、杵臼、杈、耙、鏟、耘蕩……一時間哪裏數得完?至少也得百十樣吧?單鐮刀,便有铚、艾、手鐮、推鐮、鉤、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