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三章 需

需,須也。事有期而時將至也。

——歐陽修《易童子問》

那頂轎子過來時,王盆正在香染街口。

王盆是王盉、王盅的堂兄,這一房中,他年紀最長,已經六十四歲。這回來京城,他帶了小孫兒,想讓孫兒見識見識汴京和祖宅。當然這趟最要緊的,是那頂轎子和那句話。

他牽著小孫兒站在香染街口聽那個彭嘴兒說書,眼角卻不時留意著街西頭。那轎子過來時,他忙抱起孫兒,迎向那轎子,經過時,見轎窗關著,更被一幅青錦厚簾遮擋嚴實,看不到裏頭。他來不及多想,忙假意跟孫子說話,高聲念出了相絕陸青教他的那句話……

那天走進王小槐家的堂屋,單獨去見那個陸青時,他其實絲毫不信,咧嘴笑著,準備奚落嘲弄一番。可剛坐下來,迎面遇上陸青的目光,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陸青看起來年紀輕輕,還不到三十歲,目光卻極其蒼老,像是已活了三百年。與他對視,如同照一面古墓銅鏡,似乎連魂魄都能被映出來。

王盆這輩子最得意的便是看人,不論人藏了何等心思,藏得何等深,他都能一眼瞧破。然而,盯著陸青看了半晌,他卻絲毫瞧不出端倪,反倒覺得自己被剝光了一般,讓陸青瞧了個透底,這令他極不自在。

陸青卻忽然笑了笑,他面容生得清臒冷峭,這一笑,如同華山絕壁上陡然春泉飛濺,有些促狹,又有些狷傲,似乎在說:你不過是塵間一俗客,我清我狂、我高我寒,與爾何幹?

王盆有些惱,陸青卻仍笑著說:“我只給你個解祟的方子,信與不信,皆由你。清明上午,你去汴京東水門內,香染街口孫羊正店門前,等一頂轎子……”

王盆出來走到太陽地裏,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不論陸青所言的怪法子是否真的除得了祟,那句話卻細針一般,刺穿了王盆不知結了多少層老繭的心……

王盆的父親是這一房的長子,王盆又是頭一個兒子,原本該受盡榮寵,可命數偏偏最愛逆著人。他們這一房是偏房,住,只能住在那三槐大宅院的邊角矮房裏;吃,只能等前頭吃罷,撿些略看得過的剩食;站,也只能站在最後最邊上,還得和那些正房子弟至少隔開一尺之地……外間人不知情,都說哪怕偏房,也是三槐王家的偏房,富貴尊榮,遠勝過尋常官戶的正房子弟。王盆先還有些自傷,聽了許多回,漸漸也就信了。

真正讓王盆難心的,是自己的父親。不知為何,他父親始終不喜他這個長子。父親鼻梁生得有些歪,只要一見到他,那鼻子便歪斜得越加刺眼,似乎恨不得從那歪鼻孔裏沖出一道大寒風,將他卷到沒人煙的邊塞去。因此,王盆自幼就怕父親,父親的話音、腳步聲,隔著幾十步、幾道墻,都能立即聽到,渾身也隨即起一層寒栗,慌忙便要躲開。

王盆下面,接連又生了兩個弟、三個妹。弟弟也罷了,可連妹妹,父親都似乎更加疼愛,見到她們,不但時常露出笑,鼻梁都比尋常要正一些。王盆偷偷留意父親的鼻梁,發覺那鼻梁其實是父親的心。他最疼幼子,鼻梁最正;接下來依次是二弟、三妹、二妹;疼得最輕的,是大妹,鼻梁也只是原樣,並沒有更歪。

王盆曾偷偷向母親訴苦,母親卻說:“知足吧,你沒瞧見你二叔是如何打罵王盉的?你爹惱極了,也不過是將你踢幾個滾兒。王盉呢?竹尺、棍棒、板凳、火鉗……哪樣沒挨遍?你聽見王盉抱怨過一聲沒?他挨了打,還能替他家掙個嚴父孝子的名聲,你替你爹掙到過一根蔥,還是兩瓣薤?有在這房裏爭一尺的心,不如多去外面爭一毫。”

王盆一聽,埋下頭,再沒了言語。從母親這番話裏,他學到了兩樣:再不好,也莫抱怨,這世間本沒有公道;若真要公道,此處得不著,就該去別處討還,討來一分,便賺一分。

那時,他的“別處”只有兩處:一處是正室,一處是側室。為了爭討,他也漸漸生出兩張面孔:對正室子弟,小心討好,曲意奉承;對側室子弟,寸土必爭,睚眥必報。

時日久了,他真的成了一只盆子,朝上時,仰臉虛受,多少嘲辱都能盛納;朝下時,翻盆蓋死,一絲光都不肯漏。因此,正室子弟都愛他乖覺靈便,側室子弟則都怕他心冷手快。

當然,不論正室,還是側室,還有一些人既非愛,也非怕,而是厭他。對此,他自有良策應對。若是正室厭他,他便小心避開,不去觸惹;若是側室厭他,他則渾不介意,那等人無度無量,自惱自憤,合該卑陋一世。

在那三槐故宅裏時,他始終是側室子弟中最得意的一個,別人到不得的地界,他常去;別人沾不到的油葷,他常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