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三章 需(第2/4頁)

只有一個名叫王盥的堂弟,讓他受過一場折辱,至今難恕。

王盥小他三歲,心思深沉,極難看穿。那年正月,族裏分賜元宵。照舊例,上頭廚房的仆婦端來,挨次給各家分舀。但那天那個仆婦使懶,將他們這一房的元宵全盛在一只木桶裏,提過來垛在院門邊便走了,由他們各自分。

王盆當時正要出門,頭一個瞧見,慌忙奔回家裏,尋了一只最大的瓷碗,飛快跑出來舀。哪知王盥也迅即趕到,手裏拎著個大銅盆。王盆一見那大銅盆,又悔又憤,忙急搶一步,去抓木桶裏那只長柄鐵勺,剛觸到勺柄,卻被王盥一把搶過。王盆越發惱恨,伸手去奪,王盥哪裏肯讓?兩人隨即爭執廝打起來。

王盥左手銅盆,右手長勺,如一盾一矛,王盆手裏卻只有一只瓷碗。兵器上便已盡輸,加之王盥手狠腳快,乒乓噼啪間,王盆便已重挨了數下,大瓷碗也被打落摔碎。

這時,親族們聞聲,紛紛跑出來,忙拉拽勸止。王盆身上傷痛,心內更加怒焚,知道這一戰若是這麽罷休,此後將再難在側室子弟間擡頭。他忙四處急掃,尋找稱手兵器,但這前院為過節,清掃得一幹二凈,除了兩株梨樹,再無他物。樹枝倒也好,但枝子有些高,跳起來也攀折不到。急怒間,王盆一眼瞅見那只元宵桶,桶裏冒著熱氣,仍很燙。他橫下心,一把掙脫抱住自己的親族,疾步過去,右手拎起那桶,左手托住桶底,怒喝一聲,朝王盥奮力潑去。王盥正被幾個親族攔著,見到湯水潑來,幾個人全都慌忙躲開。另有一個人卻怒喝著疾步趕來,結果連元宵帶湯水,全都潑到了那人身上。王盆定睛一看,是自己父親。

父親鼻梁歪得幾乎要橫過來,他怒聲喝令王盆跪在那攤元宵湯水裏,當著全房親族,喚人取來一根火鉤子,狠狠抽打了百十下,打得王盆趴在那湯水裏動彈不得。那湯水早已結冰,卻不許他起來。疼都在其次,王盆最心疼的是自己身上那件銀線梅紋青錦長襖。那是一個正室子弟穿剩下,賞給他的,是他穿過的最金貴的一件衣裳,在日光底下閃閃耀目,同房堂弟們哪個不饞羨?可拷打完後,那襖子錦面裂了幾十道口子,裏頭填的絲絮全都散露出來。他趴在地上,如同一只剃亂了毛在寒風裏哀咩的瘦羊。

這辱,一旦受過,便再抹不去。那天之後,側室那些子弟再看到王盆,神色都有些異樣,怕意少了,嘲意多了。正室子弟倒還好,他們聽說後,至多只嘲問奚落幾句。不過,王盆這只盆子的底下似乎裂了道暗縫,原先數倍的嘲辱他都受得住,這時心裏卻微微發顫,隱隱作痛。

至於王盥,每回碰見,都斜著眼、昂著頭。王盆自然不想饒過王盥,幾回使計策,誣陷嫁禍給王盥。王盥由此受的責罰遠勝過他那一回,從此眼再不敢斜,頭再不敢昂起了。但王盆心底裏那場辱卻絲毫未減,每逢元宵,親族們總要當面背後說起當年那桶元宵,他卻只能訕笑。

心裏這傷敷不得藥,裂了口子,只能等它慢慢結痂。結的痂多了,心裹了層硬甲,人笑人罵,便再難刺穿。過了幾年,王盆漸漸將自己的心修煉成了個鐵核桃,莫說人嘲笑,便是當面痛罵,也全當一陣撲面楊柳風,癢酥酥,麻絲絲,只會惹他笑。人都說他那張臉上罩了個銅盆子,他心裏卻暗樂,銅皮哪裏有面皮這般能軟能硬、能鹹能淡?

舉族遷居前,王盆娶了妻。嶽丈是個低階軍頭,生的這女兒性情極悍,動輒脫鞋打人,常攆著他滿院子竄。王家百年詩禮,頭一回有這等媳婦。不過那時家族業已敗落,時常吵嚷不寧,親族們也便沒有太驚詫,反倒湊著看滑稽。王盆自家,早已不怕人笑,只怕疼。他使盡諸般小意奉承,才讓妻子斷了愛穿皮底鞋的舊癖,將鞋子換作了布底。

王盆最愛敬這妻子的一條是:她於公婆跟前,也毫不知禮。略不順意,便又哭又鬧,王盆父親的鼻梁被她氣得倒斜。鬧了幾場後,父母逼王盆休了這悍妻。妻子聽到,頓時沖過去,哭得焦雷砸鑼一般,高聲討要填進這家裏的奩資,更嚷出這當老父的,偷瞧兒媳換衣洗澡。隔了幾座院的親族都聞聲趕來瞧戲,王盆父母人窮心虛,只能歪著鼻、抖著手,躲進後頭。妻子將整套鬧山門雜劇演罷,才在眾人哄笑中,得勝歸營,自此,王盆父母再不敢輕言一字。王盆則暢快之極,無比感念家中這位悍菩薩,越發俯首投地,尊崇供奉。

舉家遷到襄邑後,親族們都在哀泣,王盆反倒得了便宜。自己小家析分出來,再不必受父母轄制。自家有房有田,足以飽腹度日。親族間,不論正室側室,各家家境都相當,他也再不必去巴附誰,埋了許多年的頭終於昂了起來。每日吹了燈,便極力伺候妻子,讓她替他一連生養了八個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