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三章 需(第3/4頁)

他始終忘不掉幼時之痛,不願像自己父親,便盡力公平對待每個兒女,不讓一個心裏積下委屈。可是兒女多了以後,家裏分的那一百畝地便漸漸難以支持。他見堂弟王盉自耕自種,每年所得多出一倍有余,心裏饞羨,也試著去學種田。可那苦,他無論如何也挨不住,怕累折了腰,這家計便越沒依仗了,只得絕了這個念頭。

那時,宗子王豪逐年富綽起來。他只得撿起舊日本事,賠起笑臉,去巴附王豪。雖得不到多少大利,但不時能沾蹭些茶飯,填飽自家肚皮,給兒女省出一碗飯來,也算種了一把稻麥。

時日久了,他昂起的頭重又垂了下來。不過這和當年不同,當年只為自家,如今卻是為妻兒,便是把頭垂到糞土裏頭,又值什麽?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盆心裏無比歡欣。那家只剩個六歲幼童王小槐,只要團攏好了那孩童,何止賺些糧米柴炭?於是,他便開始加力去討王小槐歡喜。然而,王小槐眼目嘴巴都極尖利,一見他湊近,便立即說:“你個討飯盆,我爹愛聽你狗舔聲,我卻最厭狗癩子。等我爹不在了,我要把這村裏所有的狗都打殺了喂烏鴉去。”

王盆聽了,臉上笑著,心裏卻頓時有了個主意。他回到家,趁妻子睡熟,偷了鑰匙,從奩箱裏竊了一只金耳環,趕了十多裏地到縣裏,用那耳環換了一把銀彈弓,又飛快趕回來。他見王小槐獨自在院裏玩耍,忙雙手托著那銀彈弓,小心湊近:“小叔父最厭狗癩子,老侄兒我也最厭。老侄兒特意去縣裏,百般辛苦,尋了這件寶器,孝敬給小叔父。您厭哪條狗子,就使這個射它。”王小槐見了,果然大喜,一把抓了過去。王盆忙撿了幾顆石子,請王小槐試耍。王小槐射了幾彈,越發歡喜,轉身出門跑到隔壁王盥家,去射他家那只土犬。王盆顧不得腿疼,忙跟過去,四處替王小槐撿石子。王小槐一彈接一彈,射得那只土犬扯著鏈子不住慘叫避躲。王盥聞聲出來,只能苦著臉賠笑。

王小槐射罷這只土犬,又去尋下一只,接連射了十幾只,手酸得拉不開弦,這才罷休。第二天,他嫌石子臟,竟揣了一袋栗子,也不再射狗,開始射那些親族。王盆瞧著那些栗子被如此糟踐,心裏疼惜得連聲暗叫造孽,面上卻絲毫不敢露出,只能跟在王小槐後頭不住地拍掌叫好。那些被射的親族不敢道王小槐不是,盡都罵王盆。王盆並不回口,只當聽不見,細數與自己有宿怨的親族,一個一個攛掇王小槐去射。王小槐對王盆也再不嫌厭,時常賞些飯食錢物。王盆大為得意,越發賣力討王小槐歡喜。

去年秋天,有個中年錦服男子忽然登門,是本縣一個富戶,關起門和王盆商議一樁事,說他想買王小槐家那宅院和院後那片田地,他尋過王小槐,那孩童卻堅意不賣。中年男子留意到王盆時常在王小槐左右,因此來拜托王盆說服王小槐,若能成,酬謝五十兩銀子。王盆一聽這酬銀數字,頓時滿口應承。五十兩銀,能買幾十畝地呢。

中年錦服男子走後,他立即尋見王小槐,探他的口氣。王小槐一聽,頓時罵起來:“這些人盡是癩狗子,一個個想來騙我。老狗子,你去給我尋些羊糞球子,他們若再來,讓他們吃糞球子!”

王盆一聽,再不敢言語。默默思忖了兩天,忽然生出一個主意,盤算好後,便去小心誘哄王小槐——

“小叔父,侄兒今年越發呆鈍,喚您小叔父時,舌頭常常繞不過來。萬一喚錯了,豈不是大不孝?您喚我老侄兒,也是啰唆。不如咱們叔侄將這稱呼改簡便些?”

“改啥?”

“我喚您父親,您喚我兒,豈不了當?”

“也成。”

“不過……其中仍有些不妥……”

“又哪裏不妥了?”

“子曰:必也正名乎!”

“這我三歲就背會了——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王小槐一口氣飛速背完,隨即問,“老狗子,究竟哪裏不妥?”

“父親果然靈性天成,慧識超群,兒的意思正在孔聖人這段話裏。你我雖父子相稱,卻有其名而無其實,旁人聽見,必定會生疑。”

“誰敢多嘴,小祖賞他爆栗子!”

“父親這栗子金貴,世上人無數,哪裏賞得完?不若因其名而成其實。”

“要吃屎老狗子你自吃去。”

“兒子說的不是屎,是實。父親現今並無子嗣,不若將兒過繼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