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五章 謙

隱高於卑,謙之象也。

——張載《橫渠易說》

王守敬不願父親知曉,更不願堂弟王大崢瞧見,他一直躲在街邊人群背後。

看到那轎子過來,他忙走到攤子側前。正好對面有輛牛車過來,將那轎子擠到街這邊,轎窗經過時離他極近,他忙微低下頭,急念出了那句話……

雖只短短一句,念完後,褲子竟被尿濕。他慌窘至極,忙急視四周,幸而沒人留意自己,更慶幸剛才瞧見有賣蒲扇的,他想到父親家中那把扇子已壞,便拿三文錢買了一柄。他偷偷用扇子掩住前腿,小心轉身,慢慢出了城門洞,走到護龍河邊僻靜無人處,躲到一棵古柳後頭,微撩起衣襟,讓風日吹曬褲子,心裏懊喪欲死。

王守敬已經年過四十,身心卻始終緊繃著,從沒有松懈過一天。

自小,他聽得最多的一個詞是“規矩”。父親王鐵尺事事都嚴求規矩,面容要端肅,身形要端直,腰背略彎塌一些,便是一鐵尺;頭卻要微垂,眼要微低,不許昂視、斜視;兩手要始終貼在兩腿側邊中間;走路不許快,也不許慢;話音不許高,也不許低;衣服鞋帽、筆墨紙硯,樣樣物件都得擺得一絲不亂;見長輩躬身,見同輩作揖;不許頑笑,不許嬉戲……

他不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條規矩,只覺得密密麻麻,比絹帛上的經緯線更細密嚴整,因而,他最怕見父親,每見一回,都如要死一回。一直到十一二歲,他都仍時常尿床,慌急時,則會尿褲子。幸而母親一直盡力替他瞞著。

八歲那年,有回他在父親面前背書,心裏一慌,一個字都記不起來,尿水頓時沿著腿流到腳底。父親大怒,抓起鐵尺,令他趴在地上,把那尿水舔幹凈。他頓時哭起來,忍住的尿又流了下來。幸而那時祖母仍在,喝住了父親。母親忙用帕子拭凈尿水,將他救走。這之後,每回站到那位置背書,他都怕到極點,拼盡全力,才能忍住不再尿。

祖父母在時還好,父親督責過嚴,還能出面解救。祖父母辭世後,父親便真如天蓋一般將他全然罩住,再無一絲可躲之處。母親常日極少和父親爭執,為了護他,爭過許多回。可每爭一回,父親都不言不語,絕食數天。母親哪裏拗得過,只能背地裏抱著他,偷偷哭著勸慰他莫要再觸怒父親。

十三歲,學《論語》時,讀到曾子引用《詩經》那句自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陡然間,如同漆黑天幕裂開一道口子,豁然透進萬丈光亮。他才驚覺,原來不只他一個人這般慌怕,連曾子這等大賢也這麽小心。雖然母親時時在背地裏撫慰他,但那些撫慰全部加起來,也不及這句詩震徹心底。

從那天起,他再不怨艾,也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苦心,遵行起那些規矩,竟漸漸感到些快意。難怪《論語》上頭一句便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再聽到親族長輩們時常誇贊他孝謹有禮,是同輩兄弟們的楷模,他更是滿心歡喜和榮耀。孩童時,每每聽到堂弟們在外頭玩鬧,他都饞羨無比,卻從不敢奢望去一起嬉鬧。唯一心願是,若能笑著跟在堂弟們後頭奔跑一回,便已知足。這時回想起來,卻發覺,幸而沒有跟他們一起玩鬧,否則只能變得跟他們一般粗劣不敬、不通禮數。

最令他欣喜的是,自那以後,他再沒有尿過床,更沒在人前尿過褲子。

十三歲,他終於成人,而且比那些三四十歲的叔伯更加老成。那時他也早已學會謙抑之道,不敢流露一絲傲態,尤其在父親面前,始終垂首低眼,極盡恭謹。

十七歲,他便成親。妻子是鄉裏四等小戶人家的女兒,於禮節規矩上,自然粗疏,好在性情有些畏怯,說了都能聽。他便偷偷教導,一兩年間,便將妻子訓誡得識禮守節、小心畏謹。

十八歲,妻子生了個女兒,他做了父親。這是他家頭一個女兒,男女有別,他不能照著父親教導自己的那些規矩去教導女兒,便像訓導妻子一般去訓導。女兒從三四歲起,便已知道不能亂笑亂語亂動,常日裏只守在娘身邊,靜靜坐著。五六歲開始學針黹,躲在房裏,一繡便能繡一整天,一絲聲息都聽不見。由於常日不見日光,面色白紙一般,不到八歲,竟一命嗚呼。

眼睜睜瞧著女兒斷氣,他急痛之下,竟又尿了褲子。父母在,怕他們傷懷,又不敢高聲哭,硬生生憋出了心疼之症。

好在妻子還生得個兒子,起先他也嚴加管教。女兒亡後,他有些心悸,不敢再那般嚴苛。但這是家中長孫,父親面前不能失了傳家規矩。誰知兒子竟比他更識大體,不須他說,事事都嚴加自誡,遵行起禮節來,儼如天成。小小年紀,舉手投足間,便已是恭謹成人之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