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六章 豫

豫者,安和悅樂之義。為卦震上坤下,順動之象。

動而和順,是以豫也。

——程頤《伊川易傳》

王凸打開堂兄遞過來的那張紙,一瞧,頓時有些發愣。

上面寫了句“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字跡有些顫斜,他從沒見過,更不可能是自己掉落的。難道是某人丟在村口,堂兄誤以為是我掉的?可堂兄將才為何有些古怪?這位堂兄從來都端端敬敬、恭恭穩穩的,木人一般,今天卻滿眼賊怕,行動慌急。王凸忙又細看那筆跡,頓時恍然:這分明是堂兄自家寫的。

紙上的字體是柳體正楷,筆畫雖有些顫斜,但間架規格,仍一眼能瞧出多年嚴習之功。王家親族中,寫柳體,無人能及堂叔王鐵尺。堂兄王守敬又自幼受其父嚴訓,只練柳體,也早已練得純正。這運筆雖顫抖,絕非初學之人的拙笨,顯然是堂兄心慌手顫所致。不過——堂兄為何要寫這句話,又為何要謊稱是我掉落的?

王凸自來心思活泛,略一琢磨,隨即恍然——王小槐。

王小槐用彈弓射碎了王守敬祖父母的靈牌,他父親王鐵尺氣怒得動彈不得。王守敬恐怕想替父祖報仇,但他是個學禮學朽的腐竹竿子,哪裏會報仇?這呆竿兒不知是吃了塊爛姜,還是灌了口敗醋,竟想出這主意來。他知道我父親為那宗祠一事,也才受了王小槐一場惱,便寫這紙來激我,讓我去報仇。

王凸不由得笑出聲來,笑罷之後,心卻一沉。其實,就算堂兄不激,他也已有此意。

王凸承繼了父親的隨和性情,不過,他更多些機巧。父親隨和,是不願生事,更不願結怨,只求和氣。他卻要討人歡喜,歡喜之余,能得許多便宜。

自小,他便會喚人,見了長輩,立即高聲仰喚,喚得極勤,聲音又清亮又親甜,族中長輩無不歡喜。哪怕正在氣惱,也會被他喚出笑來。長輩一笑,或是一顆兩顆糖果子,或是一文兩文銅錢,總得摸出些給他,就算給不出東西,也要摸摸他、拍拍他。

堂表兄弟姐妹間,他也極善應對。強的,他小心小意;弱的,他示威示恩;善的,他討歡討憐;兇的,他投喜投好。

不過時日久了,人漸漸有些看輕他,甚而生出厭嫌,都叫他“王滑兒”。到十五六歲快成人時,他自家也有些厭了:我為何要討你們歡喜?該你們討我歡喜才對。

於是他漸漸轉了性,傲硬起來。可這就如吃果子一般,棗子吃脆,柿子吃軟,各有慣習。倘若柿子生硬,人自然不樂意吃,丟到一邊,等它變回甜軟,才肯吃。人們對他也是這般,見他忽然傲硬,只是詫異,覺著好笑。看他繼續傲硬,便開始不樂,不願睬他。他從最討喜的一個,漸漸變作最不討喜的。

他雖有些失落,卻不肯服軟,心想:堂堂男兒,要討人喜做什麽,得讓人敬才好。他琢磨了一番,發覺得有一些過人之處,才能讓人生敬。

於是,他開始發奮讀書,想掙個功名,讓親族們瞧一瞧。可是,書上那些字如同一只只瞌睡蟲一般,挨不過一頁,他便要睡倒。昏熬了兩三年,只將幼年已學過的《孝經》及《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書重又粗讀了一遍。五經只勉強翻了翻,至於三禮、三傳、三史等,則全然不通。如今科舉,又最重策論。他寫起文章來,心裏像是伏了只大嘴食字蟲,該用哪個字,那個字必定要被吃成個黑窟窿,死也想不起來。這讀書之念,只能撂開。

除去讀書,只有商、農二途。農太苦,行商掙些銀錢回來,也能讓親族們敬羨敬羨。這宗族中,只有宗子王豪一人在外頭經商,而這位曾祖一直都喜愛他。他便去求曾祖帶攜帶攜自己,王豪瞅了他半晌,說:“經商全靠一個‘挨’字,挨得過苦,挨得過窮,挨得過賤,挨得過罵,挨得過騙,最要緊,須挨得過一路上官府稅關一層層剝皮。挨到一文錢都不剩、褲兒都被人剝光時,你若還能笑臉相迎,才算上路。哪怕這樣,也未必挨得出頭。你可挨得過?”

他原本想賭氣說“挨得過”,可隨即想到自家清清靜靜讀個書,都沒能挨過,那經商路上,隨便跌一跤,硬生生跌的都是錢,自己哪裏有那心力和本錢去挨?於是,他硬咽回那三個字,垂頭喪氣回去了。

剩下的路,唯有務農了。他見族兄王蕩種桑樹富了家、置了地,心想:你種桑,我便種豆。於是他跑到田裏,去跟那些老農請教。可聽了大半晌,再一瞧田裏那些豆苗,哪裏分得清哪個是大豆、小豆,哪個是菉豆、赤豆,哪個又是蠶豆、豌豆、豇豆、扁豆。再聽其中耕種之法,要熟耕,要耬下,要分坎,要和糞,要沃種,要復勞,要速刈……聽了這許多,只聽到了一個字: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