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五章 謙(第2/3頁)

他父親素來極少笑,但瞧著這個長孫,雖仍威嚴自持,眼裏卻時時露出贊許之意。他也備感欣慰,但欣慰之余,心底卻隱隱有些不是滋味。他辨不清這滋味源於何處,也不敢細想,只隱隱覺得那底下藏了某樣不該看的物事。

於是,年復一年,他規規矩矩孝敬父母,訓養兒子。於宗族間,敬待叔伯,禮待同輩,嚴待晚輩,從來不願牽扯進是非爭執中。即便偶有事端,也都是父親出面。他只須安心守禮,靜度時日。不知不覺間,便已過了中年。

若不是王小槐,他恐怕照舊這般,平靜無波,直至老死。

那天祭祖,王小槐用彈弓射碎了他祖父母的靈牌。他從沒見過父親恨怒到那地步,慌得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那時他才發覺,自己竟如此無用,也才猛然醒悟——當年看幼子那般自覺守禮,心頭不是滋味,那其實是在憐惜。憐惜好好一個孩童,性靈被這些規矩鐵網般箍死,活成一只演習禮節的木傀儡。所謂成了人,其實是丟盡天性,只剩個軀殼。一旦臨事,便如自己這般,全無應變之力。

他正在傷悼憂悶,堂弟王大崢找見他,說了那番話。堂弟自幼便不好生讀書,不知道《孝經·曲禮》中間那句是什麽,他卻一聽便心底一顫。當年,他在父親面前背書,背的正是《孝經》這頭一篇,也正是背到中間這一句,忽然記不起來,慌急之下,尿濕了褲子。從那以後,每想到這一句,他都有些心驚肉跳。

堂弟走後,他呆立在原地,怔怔想著那句經文——“父之仇,弗與共戴天”。父親心中最重,便是自己雙親靈牌,卻被王小槐擊碎,再沒有比這更大的仇怨。然而,王小槐是親族長輩,父親不能去報這仇,也不好開口命令自己兒子去報仇,其間痛憤可想而知。

王守敬心想:父親之所以獨自在這裏痛罵,自然是恨我這個兒子不解其憂。孝字大似天,我自小守孝,只是言行合禮而已,如今才是真正該舍身盡孝的時節。

然而,想到報仇,他頓時茫然無措。於世事,他原本就一無所通,這等報仇之事,更是從未想過。讓他去報仇,如同讓個才學步的幼兒去疆場廝殺。他只能盡力設想,如何去對付那個頑劣孩童。但一想到王小槐鮮血淋漓倒在地上,他已先嚇得幾乎又尿褲子。

他正在大口喘息,忽聽身後有人喚,驚得他一哆嗦。回頭一瞧,是堂叔王如意的兒子王凸。

王凸生了個大額頭,像頂了個饅頭一般,叔父便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這個堂弟一向自視極高,又極愛嘲辱人,每回見到王守敬,從不稱堂兄,一直只喚“竿子哥”,嘲笑王守敬是根朽竹竿子。

“你在這裏偷人家的麥子?”王凸咧嘴笑著問。

王守敬低頭一瞧,自己手裏不知何時,竟揪了一把青麥,羞得他頓時滿臉紅漲。王凸卻似乎有心事,說完便走了。王守敬望著王凸背影,忽然想到一個念頭,心頓時怦怦急跳。

他一路忐忑回到家,獨自進到臥房,閂起門,尋了一張白紙,磨了點墨,提起筆在上頭寫下《孝經》裏那句話。寫的時候,手一直在顫,筆畫全都有些歪斜。他忙要撕掉重寫,忽然想:這樣其實更好,認不出是我的筆跡。於是,他擱下筆,將那張紙對折起來,小心揣在懷裏,而後出門,戰戰兢兢來到叔父王如意家,裝作去問安。

他從沒說過謊,自己都知道聲氣神色全失了張致。幸而叔父王如意也正在氣悶,並沒有在意,只簡單應答了兩句。他慌忙拜別叔父,離開了堂屋,卻見堂弟王凸剛巧走出自己臥房,他忙從懷裏取出那張紙,顫聲說:“你將才丟了這張紙。”堂弟有些納悶兒,不過仍接過去打開來看。他不敢逗留,慌忙轉身逃開了。

回去後,他一直憂心忡忡等著,不知道堂弟王凸能不能領會其中意思,領會了,會不會去替他父親報仇。一連數天,他都神魂不安。吃飯打翻碗,跨門檻幾次險些摔倒,說話更是顛三倒四。幸而成年後,父親不再責罵他,只怒瞪了他幾眼。

終於,他聽到了王小槐的死訊。

他長舒了一口氣,同時又極想知道,是不是堂弟王凸做下的。他裝作又去給叔父請安,出來後,尋見堂弟,偷偷將王小槐的死訊告訴了王凸。王凸聽了,只“哦”了一聲,低著眼不瞧他,似乎不願多提及這事。他心裏暗想,自己那計策應驗了。

然而,隨後王小槐竟然還魂。次日清早,他推門便見到滿院的栗子,驚得他幾乎又尿了褲子,時時覺著背後有腳步聲,有根冰涼手指在扯他的衣帶……而之後,他去見了相絕陸青。陸青瞅著他,似笑非笑,似憐似厭,端視許久,而後言道:“觀你之相,為謙卦。因畏生敬,由懼成順。低首自抑,委心承命。久行迂曲,乃忘其直。一朝逢難,遂趨邪徑……”他聽得心裏一陣陣愧懼,而陸青最後教他的那句話,更是讓他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