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七章 隨

隨之世,容有不隨者也。

責天下以人人隨己而咎其貞者,此天下所以不說也。

——蘇軾《東坡易傳》

那天,秋兒回去後,並沒有把舅父王凸的話告訴娘。

秋兒知道,若是把這話告訴了娘,娘一定會設法懲治那個王小槐,他不願讓娘再動怒。娘一旦動怒,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他四歲那年喪父,父親的模樣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臉色青郁郁的,身材極高,又極瘦,像棵枯樹一般。他父親極愛吃酒,身上始終有股酒氣。這世間,秋兒最恨的便是酒,他父親只要吃醉,便要打他娘。他娘每回都縮在床腳,抱住頭,任他父親打。他娘的身子雖然比羊都瘦,卻似乎比牛都更經打。無論他父親打得多重,他娘都從來不哭,疼了,至多抹抹淚。

有時他父親吃了酒,會攥住秋兒的胳膊,將他提起來,逗他耍。那雙大手極有力氣,秋兒胳膊要被攥斷,疼得要哭,卻不敢哭。他若一哭,他父親必定會惱怒,將他摔到地下,一腳踢到墻邊。他娘自己挨打,從不還手,但他挨了踢,他娘便不要命一般,尖聲怒罵著去打他父親:“我這身子隨你打,我這命隨你要!秋兒卻不許你動一動!”他父親這時節極聽話,用簸箕般大手一把攥住他娘便打,且比常日打得更重。

秋兒記得,祖父祖母那時也都在,他父親打他娘時,兩個老人從不勸阻,他祖母有時還會鼓舞兩句:“這妖婆娘該打!”他祖母常罵他娘懶,秋兒眼裏看到的卻是另一樣,他娘從早到晚,掃地煮飯洗衣,割草喂雞喂豬,紡麻紡絲編竹,尤其到了養蠶時節,更是手腳不歇。他只能跟在娘的身後,有時追不上摔倒了,他娘才會抱起他,哄逗愛撫一會兒。

他祖母常說他娘瞪著雙妖狐眼,成日想咒蠱人。他卻最愛瞧娘的那雙眼睛,水般清亮。望著他時,柔柔笑著,他都能從娘的目光裏嘗出甜來。

他娘最愛的活計似乎是磨面,那時院裏有個大磨盤,得用驢來拉。廚房裏還有個小磨盤,用手推。他娘最愛的是那個小磨盤。有時下午做完活兒,煮飯前,他娘先在廚房裏歇一會兒,將餿壞的麥豆揀出來,而後坐在那張小磨盤邊,細細地磨面,邊磨邊輕聲唱些歌謠給他聽。那也是他最歡喜的時刻,坐在小凳上,緊挨著娘,替娘揀那些壞麥豆。

廚房成了他們母子最愛的地方,祖父母和父親從來不進去。他們母子也從來不去堂屋跟祖父母、父親一起吃飯。每到飯時,他娘都先給他盛好一小碗,讓他坐在廚房門邊吃,不許他亂跑。

他的祖父母和父親身子一直有些虛弱,祖父母相繼病死,父親也跟著病倒,再打不動他娘。他娘照舊照管飯食,不上半年,他父親也死了。那邊的親族們都罵他娘是克家婦。他娘便帶著他搬到外祖家來住。外祖家雖然窄擠,卻人人都時常在笑,到處都親親暖暖的。

有年秋天,佃戶送了糧食來。他見一筐麥子裏有些餿壞的,便全都揀了出來。外祖父在一旁看到,笑著誇他能幹。他揀了一兜,說拿給娘去磨面。外祖父聽了大笑:“這些麥子黴了,不能吃,吃了要著病。”

他聽了大驚,卻沒敢問外祖父,更不敢去問娘,卻清楚記起:當時,母親磨好那些餿壞的麥豆,裝在一個小罐子裏,放在後壁窗洞上。飯煮好後,先給他盛出一碗,而後踮著腳拿下那罐子,將裏頭的面粉撒一些在飯食裏,再拌一拌……這事,他誰都不敢說。

王小槐有回用彈弓射腫了他的眼角,他不願讓娘知道,但那腫包哪裏藏得住?娘見到後,立即要去跟王小槐理論,幸而被外祖父勸住。

之後,秋兒再不敢出門,除非確信王小槐不在外邊。那天他聽著外頭極清靜,才小心出了門,卻被舅父王凸叫到村外說話。秋兒一直不喜這個舅父,那年春社,他才五歲,正在和其他兄弟耍,一個嬸娘急匆匆從麥場邊的柳樹林裏鉆出來,跑來跟其他妯娌說,遠遠瞧見秋兒娘躲到麥垛後溲溺,王凸竟溜過去偷覷,被秋兒娘扇了一耳光。那嬸娘的聲音雖然壓得低,秋兒卻全聽到了。那時他並不十分清楚其中利害,但見那些嬸娘全都變了色,心裏也隨著仇視起舅父王凸。之後只要看見,便遠遠躲開。

那天,舅父王凸將他叫到村外,他心裏極怕,卻不敢不從。及至聽了舅父所言,更加慌了。不過,他想:舅父應該沒有說謊,娘那天嚷的聲氣極大,王小槐恐怕真的聽到了。王小槐那般兇霸,自然極惱。秋兒曾親眼看見王小槐用一個紙包裝了火藥拴在一條狗的尾巴上,而後點燃。那狗尾巴被燒著,疼得不住亂叫狂轉。想起那情景,秋兒不由得打冷戰,王小槐若惱了,恐怕真會用那火藥燒死我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