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五章 鹹

鹹,感也。或以相悅而感,或以相畏而感。

若以愛心而來者自相親,以害心而來者相見容色自別。

——張載《橫渠易說》

盛豆握著那把木匙,手一直在抖。

村西頭八家中,盛豆是最窮的一個,家中只有六畝薄田。好在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佃了黃牛兒家十畝田,父子兩個倒也衣食粗給。但想要再寬裕些,便無能為力了。

盛豆的父親是個本分人,一直教兒子為人行事要忠要實,窮便守住窮,莫要散亂了心。盛豆極聽話,自幼只知跟著父親勤力種田,從不生事,更不敢起邪心。那些富家孩童有吃有耍,他都盡力避過眼,不去看,更不貪饞。自家的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別家的再好也是別家的,哪怕別人田邊掉了麥穗,他都從來不敢去撿。

活了二十來年,唯一讓他動過非分之念的,是阿葵。

阿葵比他長一歲,從小性子就有些孤零。盛豆整日忙著做活兒,難得和其他男孩兒玩耍。阿葵則是因這硬性兒,極難和那些女孩兒合得來。盛豆家佃的那片田在村北,每天上田都要經過阿葵家。阿葵那時梳著兩個小髻,小臉秀嫩嫩的,眼珠卻極黑亮,穿著淡綠小衫裙。盛豆經過時,她常站在門邊瞅盛豆,瞅得盛豆極難為情,可又不好跟父親說繞路走。每回經過阿葵家時,他都早早便低下頭,快步走過去。

七歲那年傍晚,他和父親回家後,發覺把瓠種落到田裏了,盛豆忙跑去取。經過阿葵家時,見阿葵並沒在門邊,才放心跑過去,在田埂上尋見了瓠種。一個大肚葫蘆,從頭到底穿了一根竹管,上頭當手柄,下頭削尖穿孔,裏頭盛滿種子,用來撒種,比人手撒得要勻細。其實,抓著上頭手柄極好拿,盛豆卻怕甩脫了竹管,便用雙手抱著。經過阿葵家門前時,見阿葵仍沒在,忙要加快腳步跑過去,阿葵卻忽然走到了門邊,嚇得盛豆腳下一絆,重重摔趴。

那瓠種用了幾年,已經朽脆,被摔裂成幾片,裏頭剩的小半芥種也撒了一地。盛豆忙爬起來,手掌、膝蓋都被蹭破,火辣辣疼得站不穩,再看那瓠種,心更是疼。這器具雖不值什麽,可家裏每年結的瓠全都拿去賣了錢,一個都沒留。那時正是播種時節,萬萬缺不得。再加之,又偏偏被阿葵瞅見。疼和羞沖到一處,他眼裏頓時湧出淚來。怕阿葵看到,忙低下頭,彎腰抓起那些芥籽,放到半片瓠殼裏,瘸著腿趕緊離開。

膝蓋痛得走不快,走了十來步,才敢用袖子抹掉淚水。剛抹盡,身後忽然有人喚,聲音清嫩嫩的,他回頭一瞧,是阿葵。黑亮亮的眼睛盯著他,並沒有嘲笑,倒有些冷冰冰的,手裏竟拿了只瓠種,伸過來遞給他:“給你。”他頓時愣住,不敢去接,也不願去接。阿葵卻塞到他懷裏:“抓穩,莫再摔了。”他忙用手托住,阿葵又盯了他一眼,撇了撇小嘴:“還哭,羞!”說著便轉身走了。

盛豆既驚訝,又難為情,看著阿葵進了家門,愣了半晌,才轉身慢慢往家裏走去。這個瓠種和他家那個大小相近,卻要新一些。他怕父親問,忙抓了些土,把那瓠種抹得灰舊了些。幸而,父親並沒有發覺。

那之後,每經過阿葵家門前,盛豆心裏都很忐忑,既想見阿葵,又有些怕。阿葵卻像沒事一般,有時在,有時不在。若在,便一直盯著盛豆看。盛豆想朝她笑笑,可又不敢,只能裝作沒見,心裏卻極感念阿葵,一直想著回報些啥。可他家裏除了糧食和菜蔬,再無其他。這兩樣,鄉裏又最不稀罕。其他稀罕物,他又沒錢去買。

到了盛夏,有天他和父親正在給青芥施糞,聽到旁邊青草叢裏有蟋蟀叫,他忽然有了主意。他從小跟父親學編筐籃竹籮賣,有時也會編些小竹籠,捉了蟋蟀賣給縣裏那些富家子弟,一只蟋蟀也能賣一兩文錢。只是捉蟋蟀太耗時,難得有這空閑。那天做完活兒,吃飯歇息時,他用草編了個小綠籠,趴在草中,捉到一只蟋蟀,裝進了那小籠裏。傍晚回去前,他將澆糞的木瓢藏在草叢裏,半路上假稱回去尋,讓父親先走。他忙拿了那只蟋蟀小籠,飛快跑到阿葵家門前,卻不見阿葵,便將那小籠偷偷擱到了門檻角上。

第二天清早,他和父親上田,一眼瞧見阿葵站在門邊望,他惴惴走過去,偷偷一瞅,阿葵手裏捧著那只小籠。阿葵臉上雖仍冷清清的,盛豆卻能感到,那目光隱隱有些不同,雖不是歡喜或道謝,卻似乎像點了點頭一般。盛豆不由得朝阿葵笑了笑,阿葵卻撇了撇小嘴,轉身進去了。

自那以後,盛豆常捉些蟲蝶,用小草籠裝了,送給阿葵。只是從來不敢當面送,只等阿葵不在時,擱在那門檻角上。兩人也只經過時,對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