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五章 鹹(第2/4頁)

原先,春秋兩社時,盛豆和阿葵也都要去,不過都是各自站在邊上,看著其他人笑耍歌舞。那年開始,盛豆常在人群裏尋望阿葵,阿葵也常盯著他看。他想湊近去說話,卻不敢。兩人就這樣隔著人群,不時對望一眼,從沒說過一句話。

直到十四歲那年秋社,他到處尋不見阿葵,心裏空落之極,坐在麥場邊一棵楊樹底下,望著眾人歡鬧,心裏沉墜墜的,正在難受,一樣東西噗地落在他腳邊——兩張黍葉包卷的一團物事。他驚了一跳,一擡頭,卻見阿葵輕步走過,並沒有回頭。盛豆定定瞅著,阿葵挎著個竹籃,綠布衫裙雖然半舊,腰身卻秀盈盈的,夏苗一般,竟已出落成了少女。他鼻子裏嗅到一股香氣,忙拿起那團黍葉卷,解開草繩,展開一看,裏頭是一大塊雞脯肉,微有些發燙,才煮好的。他怕人瞧見,忙又包起,捧在手裏,胸中一陣暖熱。

原本有任何好吃食,他都要和父親一起分著吃,這回他卻舍不得。他急忙站起來,離開麥場,跑到自家田裏那堆麥垛後,斜靠著麥垛坐下來,望著碧空下、田盡頭的雲朵,一條一條撕著那嫩白雞肉,慢慢吃起來。他已經大半年沒沾過葷,細嚼著那滋味,香美得連腳趾尖都有些歡醉發顫。更莫說,這雞肉是阿葵特地送他的。

只可惜,他家太窮。要向阿葵提親,至少也得三十貫禮錢。除非把田地房舍全都賣掉,才湊得起,家中卻也便一無所有了,阿葵爹娘哪裏肯答應,因而,盛豆從來沒敢動過這念頭。倏忽之間,又過了兩三年,不斷有人去阿葵家求親。阿葵的父親選來選去,選中了黃牛兒。得了五十貫禮錢,陪了五畝奩田,一進一出,只多得了十一二貫錢。不過,阿葵嫁過去卻稍能有些說話的余地。若是離異,奩田也仍歸阿葵。

阿葵出嫁那天,盛豆躲在人群後頭,偷偷望著,見阿葵穿著身紅繡衫裙、蓋著紅錦帕子,從門裏出來,再不是那個穿舊綠衫的小女兒。盛豆忽然覺著,阿葵和自己隔開了一道天淵。從阿葵家到黃牛兒家,雖只有幾百步路,黃牛兒卻仍賃了一頂花檐子、一匹棗紅大馬。阿葵進了那檐子,黃牛兒則騎著大馬,穿著絳紗衫、紅錦褙子,簇新的黑紗襆頭,鬢邊斜插一朵紅芍藥。那張臉原本極粗橫,這時也顯得雄武貴氣。盛豆再看不下去,轉身悄悄走開,獨自走到田裏。走了很遠,耳邊卻仍能聽見鼓樂歡鬧之聲。

那時是五月,一眼望去,綠鮮鮮的田,碧凈凈的天,正是好時節。一陣清風拂過來,吹得他眼睛發熱,淚水不由得湧了出來。窮,雖然自小便讓他難過,卻從沒這麽傷心過。那年,他十八歲。

這之後,每經過阿葵家,看著那空院門,他心裏都要痛一下。每年秋收,他和父親都要擔著糧,去黃牛兒家交租。有時,會見著阿葵。阿葵卻從來不瞧他一眼。哪怕這樣,能瞧一瞧阿葵的身影,他心裏都舒坦之極,會回想許久。

有時,黃牛兒的娘當著他們,厲聲喝罵阿葵,那些言語毒得割人心。盛豆頭一次聽到時,嚇得不敢相信。後來又見了幾回,更聽村裏人四下裏說嘆,他心疼得受不得,卻絲毫幫不得。只能暗暗恨罵兩句,傷心一陣。

不過,一年也只能見阿葵三兩回,他的心也漸漸麻冷。雖然早已到了婚配年紀,卻由於窮,從來不願去想這事。父親年紀漸老,他便將重擔挑過去,每日辛苦,只為活命。哪怕如此,也極不易。

那年大雨,竇好嘴喚他們去堵死那渠口,盛豆心裏有些猶豫,卻也跟著一起幹了。王豪填了水渠,秦孝子喚大家去強挖,他又有些猶豫,還是跟著去了。王豪帶了莊客來打,他從來沒跟人爭鬥過,但見村人被打,略一猶豫,也舉起鎬去幫。可真要打到人身上時,他又猶豫起來,下手不敢用力。他不用力,對方那些莊客卻不容情,他肩頭挨了一棍,疼得幾乎栽倒。這一疼,多少年的怨氣全都被激了出來。他再不管不顧,拼力打起來。他沒想到,自己竟這般能打,鎬頭接連砸翻了三四個對手。賀中棍兒的爹被打死,眾人都嚇得住了手,他卻紅著眼,喘著氣,想再去痛打幾個人。

到去年,田裏旱起來時,他才後悔之極,卻也只能空嘆兩聲,每天拼力去挑水。

大保長莫鹹喚了他們八個去吩咐那事,聽到那一百八十貫錢,他自然心動,然而為這些錢去害命,他卻絕不敢,也不肯。他回去告訴了父親,父親也忙說:“做不得,做不得!這輩子雖窮,若積些德,下輩子恐怕還能轉轉命。若做下這等歹事,下輩子不知要苦到哪等田地。”於是,他也就把這事丟到一邊,一心盡力去救田旱。

那天過了午,他又去幾裏外河邊挑回一擔水,拿著木瓢舀水澆地。田旱得兇,一瓢水澆下去,瞬間便滲盡了,一挑水不一會兒便已澆完。他心裏比這田更焦渴,嘆了口氣,正要再去挑一擔。一擡頭,卻見阿葵沿著田埂走了過來。他心“咚”的一下,身子也跟著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