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六章 恒(第2/3頁)

這沉香匙為何落到這老窮漢手裏?秦孝子忙掩住驚訝,裝作冷淡,問了句:“你是從哪裏得來的?”盛豆父親說是兒子撿的。秦孝子一聽,忙說:“這未免太巧了。這是我家的木匙,我兒子不好生在家吃飯,端著碗出去亂走,卻丟了這木匙。雖說不值一文錢,卻是我父親傳下來的,是個遺物。為此,我還責打了兒子一場……”盛豆父親聽了,卻不肯信,賠著笑說:“你莫不是認錯了?我兒子是在皇閣村那邊撿到的。”他頓時惱起來:“我家的祖傳物件,豈能認錯?不論哪裏撿的,它都姓秦!”盛豆父親忙解釋:“您莫慌,等傍晚回去,我問清楚兒子,若真是你家的,我叫他還回去——”

秦孝子再懶得攪纏,伸手就去奪。老窮漢卻忙牢牢攥住,護在胸前。秦孝子越發惱怒,扳住老窮漢的手,硬力去搶。老窮漢忙拼力掙開,連聲問:“你這是做什麽?”“討還我家的東西。”“這恐怕不是你家的。”

老窮漢緊緊攥著那木匙,急忙往前走去。秦孝子一想那沉香價值,再念及大保長許的一百八十貫錢,頓時發起狠,望望四周都沒有人,見路邊柳樹下有塊大石頭,隨即抱起來,追上老窮漢,朝他腦頂狠力砸了下去。老窮漢微晃了晃身子,撲倒在地。秦孝子忙從他手裏一把抽過那把沉香匙,再看那老窮漢躺在地上,低聲呻吟著,頭頂滲出一溜血,流到了地上。他忙向四周尋望,見路旁兩塊田中間裂出一道溝,瞧著極深,溝邊長滿茂草。

秦孝子恨恨說:“你若好生給我,哪裏會有這等事!”隨即連抱帶拖,將老窮漢搬到那溝邊。老窮漢只呻吟了兩聲,便再無聲息。他咬牙一用力,將老窮漢推進了溝裏。將老窮漢背的那幾只竹籮,也丟了進去,而後去路邊折了許多柳樹枝,丟下去遮在上頭。溝極深,又有草掩著,恐怕連野狗都不敢下去。

他站在溝邊,略思忖了一陣,這時回去,怕被人瞧見。於是,他轉身離開那裏,繼續往草市走去,一路上身子都發虛微顫。到了那間小酒肆,店主見又是他,臉頓時微沉。他走得乏極,坐了下來,從袋裏摸出僅有的五文錢,丟到桌上:“打兩碗酒來。”最劣一等酒,一碗也得七文錢,他連吃了四碗,吃得肚腹飽脹,連打酒嗝兒,這才站起身,恨恨丟了句:“欠的酒錢,隔天還你。”而後晃晃蕩蕩往家裏趕去。路上,酒勁才發作起來。他一路罵天罵地罵世人,將自己所識之人、所積之恨,全都罵遍。到家時,天已黑了。

妻子嚴氏見他這般模樣,頓時埋怨起來。他才想起路上沒罵這婦人,便仰倒在床上,大罵起來:“你這有眼皮沒眼珠的歪嘴婆娘,天天叨噪沒錢沒衣裳,等我拿了這物事,叫那小畜生哭著把水渠通了,得了那些錢,便休了你這不敬夫、沒人倫的歪嘴婆娘!”

罵了一陣後,他呼呼睡去。睡得正酣,忽然被燙醒,睜眼一瞧,身邊全是火焰,自己衣裳也被燃著,濃煙更是熏得眼睛睜不開。他劇咳著,慌忙跳起來,卻一頭栽倒在床下,渾身火焰,灼痛之極。他忙連打了幾個滾兒,才將上身的火撲滅,褲子卻仍燃著。他再顧不得,忙跌撞著奔到門邊,用力一拉,卻拉不開,門從外邊閂死了。濃煙熏得他幾乎背過氣,他強忍燒灼,抓起一條木凳,用力將窗戶砸破,而後拼力從窗洞爬了出去,栽倒在地上,頓時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只剩半條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上全被燒爛,灼痛得寧願去死。家也被燒毀殆盡,原本一堂一廳四間臥房,如今只剩他父母的臥房還勉強能住人。他被安置在父母的床上,頭頂一半是燒黑的屋頂,另一半露著天。妻子只管給他兩頓飯食,其他時候全不見人影。

他以為是妻子嚴氏放火燒了自己,左鄰沈核桃來看他時卻說:“那晚你睡下後,大嫂便帶了兒子去幫我渾家制豉醬,一直忙到快半夜,並沒離開過。你這邊起火時,我們才一起趕了過來。又沒水,只能用土滅火,因而燒得這樣……”

他聽了,再無言語,卻立即想起那把沉香匙,可身上衣裳全被燒爛,那沉香匙早已不見。妻子嚴氏來喂飯時,用的是一把粗木匙。他忙問可否見到一把烏木匙,妻子卻像沒聽見,歪著嘴,一匙緊一匙,飛快將一碗麥粥全都灌進他嘴裏,隨後便轉身走了。他心裏雖惱,卻不敢出一聲。

如此躺了三個多月,他才勉強能起床,兩條腿卻已燒殘,只能瘸著走路。他忙掙著去自己臥房裏、窗戶外尋那把沉香匙,可到處都燒得一片焦黑,哪裏尋得見?他心裏一陣怨苦,卻不知還能如何。

妻子嚴氏見他能行動了,便拿出一張請人寫好的休書,借了筆墨,又請了隔壁沈核桃夫妻來作證見,強逼著他畫押。他知道留不住,只得接過筆畫了押。兒子才八歲,他養不活,妻子便帶著一起回娘家去了。幸而家裏還剩得些糧食,藏在一只甕裏,沒有燒掉。他獨個兒便每天煮鍋麥粥,熬過了那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