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五章 蹇

蹇,險阻之義。險在前而止,不能進也。

前有險陷,後有峻阻,故為蹇也。

——程頤《伊川易傳》

齊多心從來不信任何人,有時連自家都不信。

九個豪富中,齊多心是最年輕一個,只有三十八歲。他原名齊甄,只因這多疑,被人們起了這個綽號。

他父親是鄉裏大戶,家境雖豐足,卻缺了子嗣這一福緣。正室不成,便納妾,前後連娶了十來個妾,諸般求神拜佛、方術靈藥的法子使盡了,都始終不見身孕。直到娶了齊多心的娘,才終於懷了胎。那時他父親已經年近六旬,意外得子,驚喜過度,在酒宴上吃多了酒,不慎摔下石階,竟摔死了。那正室抵死不認齊多心是齊家骨血,自家過繼了一個侄兒,將他們母子逐出了家門。

他娘只能帶著他回到外祖家,外祖不服這冤,便去縣衙告狀。那邊正室也召集親族,上下囑托,極力相駁。這官司前後打了十一年,都未能打贏,銀錢卻耗了上百貫,外祖也為此氣病身亡。

齊多心從小便瞧著這些險惡紛爭,每見一回,心裏便生出一道暗坎,見得多了之後,那些溝坎層層疊疊、幽幽暗暗,如同萬千山嶺沉埋海底,連他自己也無從察覺。

外祖亡故後,幾個舅舅懷憤已久,一起將他母子攆到桑林邊兩間草房裏,再不肯管顧。幸而他娘擅養蠶織絲,便帶著他去給那些富戶幫工,倒也能養活他母子兩個。齊多心自小便是在蠶室織機邊長大,他不愛言語,卻心細手輕,四五歲起,便開始幫著娘做活兒。

每年蠶簇上的蠶蛾破蛹時,便要忙著收蠶種。尖細的是雄蛾,肥圓的是雌蛾,得成對擇取。時日早晚一定得齊,這樣出蛾才齊,蠶也才勻整好養。

雌蛾出蛹後,伏著不動,雄蛾則飛振求偶,遇見雌蛾,即相交配。兩蛾相合一半天,雄蛾精竭而死,雌蛾則開始產卵。這時,便要將雌蛾輕放到布上。齊多心自小愛齊整,每回都排放得勻勻齊齊。每只雌蛾能產二百多顆卵,那些卵粒粘在布上,自行均勻排列開。這時得將這些蠶種布輕輕張掛在竹架上,疏排在房中,不能見風日。又得用薄綿遮蓋,以防飛蝶綿蟲咬噬。等到臘月,要將這些蠶種用牛尿浴過,大雪天鋪在雪地上,讓雪壓一日,又重新晾掛到架上。這些活兒,齊多心六七歲時便已慣熟,盡都由他來做,好讓母親騰出手,多織些絹帛。其他人戶若缺了蠶種,便可以拿去賣,一斤最好時能賣到二三十貫錢。

二月二十,蠶種將生未生,便要浴蠶。采來菜花、蒿花、韭花、桃花、豆花,糅到溫水中,將蠶種輕輕撥到水中,浸洗一番。水不能涼,也不能過熱,要大致如人身體之溫。齊多心到八九歲時,才漸漸測得準了。

這時得掃凈蠶室,封好墻縫,不能漏風。燃糠取溫,也要不冷不熱,如春三月。蠶種則仍晾在架上,等蠶蟲將出,細切嫩桑,鋪勻在一張白紙上,接在下頭,蠶嗅到葉香,便紛紛掉下。齊多心最愛的便是這一節,瞧著那些蠶蟲萌動,他心裏又癢又喜。

第二天便開始喂桑葉,得用桑刀將桑葉切細,晝夜五食。到第九天,蠶蟲不食,叫作初眠。又喂七天,再眠一回。之後晝夜六食,七日後三眠。三眠之後,便得把蠶分養在竹箔之中,一箔約一斤。

這時白天喂三道,桑葉不必再切。但蠶怕濕氣,得頭一天將桑葉晾在幹爽房屋內。喂食時,得仔細分辨蠶色:蠶蟲身子透白時,便是欲食了,得及時喂;發青發皺時,是餓了,得多添桑葉;發黃時,便已飽了,不能再喂。

蠶既怕冷風,又怕濕熱。人穿單衣到蠶室中,己身覺寒,蠶便寒;己身覺熱,蠶便熱。得備好一只小火爐,火在外間燒熟,不能有煙焰。隨時搬進搬出,讓蠶室始終溫爽。蠶還怕臟、怕悶,須時時清除糞砂、開窗透風。蠶又怕吵、怕生人,時時得靜閉。

快到結繭時,蠶蟲要登簇。簇用麥稈搭成傘狀,先將早熟的捉十幾只放到簇頂,其余的便相繼會跟爬而上。結了繭子後,七日便要摘下,迅即剝去外頭繭衣。繭子細長瑩白的,絲細;粗大晦青者,絲粗。

齊多心生性敏細,到十一二歲時,蠶室全由他一人照管,比他娘更精細。他頭一回見莫褲子,便是在蠶室中。

他自小便幫著母親養蠶,極少跟其他孩童玩耍。起先畢竟年幼,見到其他孩童追逐玩鬧,難免眼饞,卻不能丟下活計。等長了幾歲,心頭這渴,漸漸轉而變為厭,總是遠遠避開,不願與其他孩童說話。十二歲那年,他跟著娘去莫家幫工養蠶,蠶室在他家大庭院西頭的一個僻靜邊院,院裏有座小門直通外間的桑園。有天,他去桑園采桑葉,抱了一大筐回來,剛進小門,就見一個身穿藍綢衫的男孩兒扒在蠶室門邊,探頭朝裏覷望。那時蠶才剛過三眠,最怕生人,一旦被驚擾,便會紛亂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