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篇 焦屍案 第一章 震(第2/3頁)

李洞庭快步走到那田頭。這片田只有二十來畝,是從一個村戶那裏買來做墓田的。他雖只是個承符,下到鄉裏,卻是府裏公人,人人都畏忌。這塊田他只用了一半的價,便買到了手。那棵橘樹是幾年前托人從洞庭湖捎來的樹苗,沒想到竟栽活了,每年還能結二三十顆橘子。那些橘子雖吃不得,卻也極稀罕。鄰近村人不敢碰,孩童們知道味苦,也不來偷摘。李洞庭便摘了,用絮裹著,儲藏在地窖裏,一個個取出來供祭給娘。

他懷著驚疑,走到那棵橘樹跟前,一眼瞧見墳邊丟著柄小斧頭,他嚇得一顫,小心湊近橘樹。樹根處入冬時裹了一圈草席,草席上頭樹幹被砍出了一道深槽子。再擡頭尋視那些樹枝,一根粗枝上果然有一處新疤。他將手裏那根枝子對過去,比照斷痕,嚴絲合縫,正是從這裏折下來的。李洞庭頓時驚住,身子一陣陣打戰,忽然想起一人,難道是王豪的管家老孫?

李洞庭險些哭出來:老孫,我只是奉命去勸你,又不曾說什麽歹話。你家小主人死了,與我有何相幹?更與我娘何幹?

去年年底,府裏的趙孔目將李洞庭喚去,吩咐了一樁差事:“知州聽聞三槐王家那個王小槐聰穎異常,號為神童,又能誦讀數百卷《道藏》,欲將他薦舉給朝廷。只是,那王小槐頑劣異常,得好生勸說一番,否則,到了聖上面前,亂說些歹話,觸怒了聖顏,好事反成了災禍。你去好生勸說勸說,若勸說得好,便升你做個前行。另外,此事莫要出去亂講——”

李洞庭做承符已經幾年,從未領過知州親命的差事,心裏無比歡喜振奮,立即趕往了皇閣村。

然而,到了王家,見了王小槐,才說了兩句,便被王小槐打斷:“我不去!我是拱州人,和你們應天府有狗屁相幹?你們知州想把我當腳凳子,踩著我,去討皇上歡喜。你回去跟他說,讓他自家張開嘴,當個馬桶子,接在禦臀下頭,天天都能討皇上歡喜,嘻嘻……”說著,便抓起一把銀彈弓,跑去外頭玩耍了。

李洞庭頓時愣在那裏,此前他因公務,來過王家幾回,早就聽聞王小槐這驕縱的劣脾性,知道這孩童強拗不得。轉頭見管家老孫站在一旁,忙說:“孫老伯,如今王小相公恐怕只聽得進您一人的話,您幫我勸勸他?”

老孫立即笑著搖頭:“他若不肯,我哪裏勸得動?便是老相公在,也說不得他。”

“王小相公恐怕還不明白,薦舉到皇上面前,這是天大的榮耀哪!”

“他哪裏會不明白?他讀過的書,恐怕連狀元都及不上。這些道理,他四五歲時便已明白了,只是他不肯,誰也奈何不得。”

李洞庭聽了,只得沮喪而歸。走到半路,卻又停住了腳。這般回去,如何回稟?自己看看將滿三十,卻仍只是個小小承符,比驢馬還賤累。除了那二十來畝田,連間自家住房都沒有,只賃了那兩間窄屋存身。一對兒女眼瞧著一天大似一天,一碗飯已喂不飽了,衣裳也一年長一尺。這麽下去,如何應付得過?何況這又是知州親命的差事。

他想了許久,忽然想起那老孫話語間帶著些湘地口音,忙趕回家,順路買了幾根蘿蔔和藕,進到廚房,舀了半升秈糯米,用小磨盤碾起來。自從成了親,他從未做過廚活兒,他渾家見了,納悶至極,進來連聲問。他卻顧不得應答,只叫渾家拿幾塊臘豆幹來,再燒一鍋水。米粉碾好後,他添水攪和成團。而後將豆幹、蘿蔔、藕都細細切碎,加入蔥韭姜末,足足添了些香油,拌成餡,裹進粉團,一個個排好在屜子上去蒸。這是湘地一道鄉食,名叫華容團子,李洞庭是從他娘那裏學來的。有十來年,他們母子便是靠這華容團子為生。

李洞庭父親原是洞庭湖邊湘陰商人,他三歲那年,父親帶了他母子,運了一船橘子來北地販賣,由於朝廷糧綱船阻滯,那些橘子爛在途中,他父親又得了急病,亡故在船上。他們母子兩個便流落在這應天府。

他娘典賣了僅有的幾樣頭面首飾,賃了一間小房,每日蒸些華容團子,挑去街市上賣,掙幾十文錢,辛苦過活。等李洞庭長到十一二歲,他娘說靠這華容團子,哪裏夠成家立業?便盡力省出些錢,讓他跟著人學些書算,說做個公人或經紀都好,並給他取了“洞庭”這個學名。

雖然貧苦,李洞庭卻極少見他娘苦臉、生惱。望著他時,他娘眼裏始終含著些笑,又親又暖。每年有船運來洞庭橘,再貴他娘都要買一兩個給他吃,說莫忘了家鄉的甜。他要分給他娘吃,他娘卻笑著搖頭:“我自小早就吃厭了的。”

二十來歲,李洞庭終於投名被選中做吏人,他娘卻病倒在床,吃了許多藥,都絲毫不見效。臨終時,他娘已失了神志,氣息微弱,念叨說:“兒啊,娘想嘗一口家鄉的橘子,一瓣也好啊……”他聽了,慌忙出去買,可那時才是五月間,哪裏尋橘子去?他娘亡故後幾個月,他才終於見到船商運來洞庭橘。他買了一大籃子,堆在娘墳前,跪在那裏,才說了一句“娘,吃橘子——”,便頓時哭出聲,伏在地上,號啕了許久。因此,他才托人從洞庭湖捎來一棵橘樹苗,小心培護了幾年,終於能讓娘在家鄉橘樹下安息。